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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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次日,我們在太陽偏西的時候,到了這天堂的城門口。在外表上看起來,這裏果然是天堂。我走了上千里地了,沒有看到這樣大的城牆。那城上的箭樓,直上四五層高,差不多升到雲端裏去。城外的大路,有三四丈寬,比我家屋子裏的地還要平整,這都是我夢想不到的。 到了城門口,就看到一位軍官帶了八名弟兄,分站在路兩邊把守;灰色的制服不帶一點墨蹟,裹腿打得高高的,皮帶束得緊緊的;各人扶了一條槍,精神抖擻,睜了眼睛望人。看這樣子,別的不用說,他們向來是吃得飽飽兒的,那是可以下斷言的了。由此類推,西安城裏的人,決沒有哪個不吃飽飯。我父母的意思如何,那時我不知道。以我個人而論,著實興奮了一下,以為進了這個城門,就到了飽國,別的希望不能有,至少是討飯有飯吃了。 我們在十分高興的情形之下,把一路行來所嘗遍了的辛苦,都丟到腦子後,以為一腳踏進了城,就是另一世界了。這城裏,倒是直接著一條大街,我雖沒有見過都市繁華,可是在書本子的文字上和圖畫上,我也揣度著是怎樣個情形了。現在所看見的怎麼樣呢?大街兩旁的店面,十家倒有九家緊緊的閉了門;在各人屋簷下,三個一夥,四個一群的,蹲著不少的災民;那臉上黃而且黑的顏色,比我們還要厲害幾倍。 我們心裏立刻就疑惑起來,難道西安城裏,這樣天堂一般的地方,還有許多沒辦法的災民嗎?我們心裏疑惑著,繼續的向前走,接連的有兩件事讓我們看到,不由我們不魂飛天外。第一就是在人家屋簷下,接連看到兩個躺著的人;這兩個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,躺在地上的時候,活像儀器館裏的骸骨標本,外面蒙上了一層蠟紙。中國人眼珠原來都是黑的;然而這兩人的眼珠是灰色的了,那嘴裏吐出胰子水似的白沫,身體捲縮著,動也不一動。這可以說給諸位聽,讓諸位長長見識,餓死的人,就是這種現象。 我們一年以來看過不少這樣的死人,我們一抬眼,就知道這是餓死的。在西安城裏大街上,還讓餓死的人倒在地上,這是我們所想不到的事。可是這長安城裏的飽人,倒把這件事,看得稀鬆。街上來來往往的人,儘管是不斷,可是清清楚楚的擺著兩個死屍在這裏,誰也不來正眼看上一看。我想:這地方餓死人,也許不怎樣的稀奇了。這還不算,我們再往城中心走時,處處都看到人擠滿了。人擠滿了,你以為是好現象嗎?那可真料不到,這些都是圍住了過路的人,找吃找喝的;與其說是討飯的,倒不如說是路劫的。因為他們只要看到衣服穿得乾淨些,臉色有點血氣的人經過,他們就要把他圍上,甚至把那人衣服扯住,非要人家拿出錢來不放。假如到了西安就有辦法的話,這些人為什麼不找些辦法?我們自己這樣的一反問,都周身軟了一半了。 我父親本來是盡了生平的力量,才趕到西安城裏來的。進城之後,是這樣的一種情形,這就把那股豪興,完全挫了下去,擔子挑不起了,路也走不動了。將身子在人家牆角落裏蹲了下去,兩手抱在胸前,望了我母親說:「孩子媽!我想西安城裏是容留不下的,我們跟著望前走吧?」 我母親哪裏又有力量,她把手上提的那個包袱放在人家土櫃檯子上,她也是靠住了,頭歪在肩膀上,不能夠作聲。我父親伸了兩腿,索興坐在地上,對我母親哼了一聲,搖搖頭說:「筋疲力盡,我不行了。」 我當時想起剛才看到餓死的人,可不要我父親也是這樣呢,心裏十分害怕。我母親看到我父親忽然精神不振,也慌了,立刻坐在他身邊哭了。好在這大街上人家屋簷下哭不出眼淚來的人,還很多很多,我母親儘管嗚嗚咽咽哭著,也沒有人來理會。我父親是靜默了許久,才望了我母親,搖搖手低聲道:「不要慌,沒有什麼要緊,我不過是走累了,歇歇腿也就會好的。燕兒!你去找口水來我喝。」 我那時很大膽的答應了,在自己破網籃子裏,拿出一隻瓦碗,就向街上人家討熱水去。不想那關了門的人家,無論你怎樣的捶打,他也是不開門。那開了門的人家,看了一個黃毛丫頭拿了碗來,定是要飯的,老早的就喝著說:「沒有沒有,過去過去!滿街都是災民,還給不了許多呢。」 我知道他們是誤會了,就說:「是只討口熱水給病人喝,並不要飯。」 然而走了幾家,便是要熱水也沒有。我想:我父親渴得厲害,便是涼水也顧不得了。好容易找著一位年紀大些的人,說明了原因,才討了一碗井水來給我父親喝。我說:「這個大省城找一碗水,都沒有人施捨,這更困難了。」 父親倒明白,他說:「並不是這裏人連水不施捨,我看是本地人被災民纏怕了,總怕沾著身就脫不了。這個樣子,我看這裏容留不住,我們還是向東走吧。」 我母這就有氣無力的說:「乾糧昨日就沒有了,錢也沒有了,我這兩條腿,不但是走不動,而且抬不起來。你呢,恐怕站也站不起來了吧?燕兒呢,病過兩場,再病不得了;再病,我們也不能照應她了。」 我父親聽到,就說道:「什麼,我到了這步田地嗎?」 他口裏說著,兩手支撐了壁,就待站起來,不想他那兩條腿,果是陡然的不聽他的話,只伸了個半直,人就要向前栽下去。幸是我母女在場,趕快的就把他攙住。他看到我母女兩個,忽然掉下淚來。他微搖著兩下頭說:「我不行了……真不行了!怎麼辦呢?」 他口裏說著時,已經有些喘氣了。我看這情形是很不好,也就跟著流下淚來,我母親看到,連連和我搖了幾下手,我也就明白,十分的忍耐,不讓眼淚流下來。 不過我心裏很明白,我家這一場悲劇,不但不能收拾,由這裏更要開展了。起先我也奇怪,父親何以突然病重?後來我明白了,是他進城來,看到這種現象,依然是不了,希望全無,受的刺激太深了。我們本來是到處為家的,既是父親睡在這屋簷下,我們就把這屋簷下當著家庭;將那條破羊毛氊子鋪在地上,讓我父親睡了。我母親也坐在臺階下,將背靠了土櫃檯躺著。大概是我的命賤,這次我竟是不覺得怎樣的疲倦,只站在一邊發呆。 我摸摸身上,只剩了一個半幹棗子,肚子裏老是餓得發慌,卻不敢吃,預備和我父親救急。不過我心裏總想著:這城裏什麼店鋪子也有,不是拿錢買不出東西來的;有人吃著飽飯,就可以和那吃飽飯的人去討些吃,何以會餓死人來呢?我有了這一點不解。等我母親也合了眼睡著了,我就悄悄的離開他們,去看這市面上的實在情形。 走不了一百步路,就讓我看到一件慘事。也是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人,靠了牆角坐著,半睜了眼睛,身子動也不一動,只是喘氣。不用說,這是餓得快要斷氣的人了。我心裏聯想著:不久,這情形就要臨到我父親頭上的,怎麼辦呢?我正向那人呆看著,走過來一個穿長衣的人,向他看著,歎了一口氣,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主意似的,忽然扯腿就跑了。我看那樣子,他必是要來搭救這個餓人。我就站在那裏不動,看個究竟,果然。不多大一會子,他手上拿了一塊黑饃,向那餓人直奔了去。可是不曾讓他近前呢,一個警士走了過來,攔住了他的去路,將手搖了兩搖,那意思是不讓他救。那人就說:「我作好事也不違警呀,你為什麼不讓我救他?」 警士說:「這人已經到了九分了,就是吃什麼下去,也救不了他的命。你先生給他一些東西吃,他又要扯長半天氣,那不是讓他更痛苦嗎?不如讓他早了事吧。你要知道,餓人最難死呢。」 那人說:「這話當真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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