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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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士說:「你施捨是化你的錢,我為什麼要給你省下!」 那人望了那要死的人,歎了一口氣說:「我來晚了,不能救你了!」 我看他手上捏住的那個黑饃足有四兩重,幾乎把眼睛裏的血都望出來了。他見我發呆,也看了看我。我就大了膽子說:「先生!你真是好人,現在有個餓病了的人,你若肯去救救他還不晚。你同我一路去看看,好嗎?」 他聽說,就向我望著,有點疑心,我說:「側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是真是假,你和我去看看好了,若沒有快要死的人,你就走開。我一個女孩子,也不能把你拉住。」 他說:「咦!你這孩子很會說話。你念過書嗎?」 我說:「念過的。為了旱災,早不念了。」 他為了我這幾句話打動,就跟著來看我的父母。他見我父母都瘦得不成形了,就把那黑饃送給我們了。那一塊黑饃,我母親分作了三股,人各一塊。我本來想省給我父親吃的,可是我有一天不曾吃一點面屑到口裏去;不用說手上拿了這樣一塊黑饃,就是手上拿了一塊棉絮,我也要吃下去。因為我肚子裏的餓火直向上沖,不容我作主了。這一小塊黑饃我們吃下去,這天便沒有別的希望,就和我父母縮在人家屋簷下過夜。 到了次日,我父母的精神都不見恢復,再向東走的話已經是不可能,只好把他兩人躺在地下。我隨著街上要飯的災民,到處攔著行人討錢討吃,討了一天的飯,我才知道當叫化子也要資格。這些早到西安的災民,他們很欺生,遇到施捨的主兒,擠著不讓我上前,就是討著了東西,也讓他們搶了去。我病後走了許多路,又挨餓多天,怎能和別人去吵鬧?沒法子我只好單獨行動,到那沒有同行的冷街冷巷去守著。第一天,我是什麼也沒有得著;第二日,討得了一方鍋盔,也不過二兩;一家三口分開。請問,能濟什麼事?我父親早是病倒了,我母親走路,也要扶著牆。我想到警士不讓人救快要餓死的人那件事,心裏就亂跳。這樣一天一天拖下去,我父母不都有那一天嗎?就是我自己,今天也覺得走不動,眼睛發花了。 正是這樣發愁,恰是前幾天給黑饃的人,又走這裏過。我顧不得什麼了,攔路跪著,雙手抱住了他的腿,將頭在他膝蓋上撞著,要他救我父母的命。他見我哭得太慘了,就說:「我實在沒有那種力量可以救三口人。我有個朋友,想在災民裏買一個丫頭,買了幾次,沒有中意的;你人很伶俐,又認得字,他一定中意的。你肯自賣自身嗎?你若肯當丫頭,可以賣一二十元錢身價,你父母可以拿這個錢調養好了,逃出潼關去。你呢,馬上就可以同我朋友走。他是由南方到此地來調查災情的委員,有五十多歲了,跟他去,他可以把女兒一樣看待你,你不愁沒飯吃。你要我救,我就是這個法子。」 我聽了要賣我的身子,本就不願意,可是回頭看看我爹娘快要死的樣子,我不出賣,不是都完了嗎?我一橫心,就和那人去見這委員,那就是我第一個主人了。他姓黃,兩撇八字鬍須,倒是個正經樣子。他看看我,又問了我許多話,倒很中意,一口就答應給二十塊錢身價。這時西安天天有人出賣,五六塊錢賣一個青年婦女的事就很多,論起來,這身價是最高的了。我怕事情鬧僵,親口答應,就回到街上來和我母親商量。那時,我父親餓得發慌,已經睡得昏昏的了。我把母親拉到一邊,指著父親說:「你看這個樣子,他老人家還能維持幾天呢?」 母親一聽就流眼淚了,不能說話。我說:「現在只有一個法子,把我賣了,我先逃出命去。你二位老人家,拿了我的賣身錢,先找家小客店,安息幾天。身體好了,能走路了,再逃出潼關去。到了潼關外頭,就是討飯,也不會餓死了。你若是不答應,爸爸在十天之內就怕不行,你自己又能多挨幾天?我就是不死,也是丟下我一個人了。你仔細想想。」 母親還說得出什麼來?只是哭。我想了一夜,覺得除賣了我,並無第二條出路。 第二日,我一早就跑去見那黃委員,說是我父母都捨不得賣我,只有同歸於盡;但是很不忍眼睜睜的望了我父母死,只有偷著自己出賣一個法子。老爺若是能放心我,就請你給二十塊錢,讓我把父母安頓好了,跟你同走。這黃老爺也是對我特別慷慨,果然就給了二十塊錢,而且說跟他到南京去,吃好的,穿好的,還要送我去讀書。他誇獎那些話的時候,手摸了鬍子,只管向我全身打量。我看他那樣子,雖然猜著他不能完全是好意,但是我也不肯騙他二十塊錢,而且他大小是個老爺,災民也未必鬧得他過。 因此我倒請他派了一個傭人,同我回到街上,將父母在小客店裏安頓好了,先煮了一頓小米粥,讓他們喝了一飽,我也不敢久留,怕露出了破綻。到晚來點上燭,就催我父母睡覺。我父母吃了小米粥以後,精神有些清楚了,斜躺在炕上,看看屋子,又看我,喘著氣問:「怎麼能到這地方來呢?誰搭救了我們?」 母親也躺在炕上,抖抖顫顫的將手指著我說:「她,她,她要自賣自身,來救我兩口子呢。」 我父親連搖著頭說:「不,不,不能不能!三個孩子,丟了兩個。不,不,不能再丟!死在一處,死在一處!」 他抖顫著說,也哭了。我忍了在眼角上的眼淚,騙他說:「有人願帶我們一家子同走,現時在小客店裏,先吃兩餐再說。人家的意思,也無非是讓我們將身子先調養好了,若是出賣我這條身子,沒有父母畫押,人家哪肯給錢呢?」 父母雖然都疑心,料著他不寫賣字,我也跑不了,也沒有怎樣追問。 我等他們睡著了,就在外面屋子草草的寫了一張信,將沒用的十九塊多錢,用布卷了,放在炕上我母親脅下。那個時候,我什麼都不知道了,兩隻腳軟著像棉絮一樣,全身發抖,眼淚水狂倒出來,我只是張了口不敢出聲。因為我是跟黃老爺約好了的,到天亮,他在店門口等我。仿佛聽得店門外有騾車輪子聲,料是他們來了。我看看床上兩個骨瘦如柴的人,不敢站了,轉身就走。可是抖顫著走不動,在地上爬著出了房門,所幸店夥睡著,減少了一番唇舌,偷偷的開了店門,上了騾車,就離開我那爹娘了。 我爹娘有我放下的十九塊多錢,是可以逃出潼關。但是出潼關以後,是討飯呢?是有工作呢?是四處逃難呢?這就一概不知了。現在算一算,我離開家鄉,整整是五個年頭,私下寫了無數的信回去探消息,結果,總是退回來了。為了這個原因,逼得我不能不自己回西北去看一趟。我這樣一篇很長的談話,諸位有什麼感想呢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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