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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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著,在廟門旁邊,一道石臺階走上去。那裏是個平臺,有個城門洞式的小佛殿,直通裏面,原來這裏是第二層樓。走向裏面,那圓通門下半截有石欄塞住,上半截蒙了鐵絲網子;由鐵絲網眼裏看去,這就現出裏面的偉大來。那裏是就山挖的一個大石洞,四周就著石壁,鏤空了,雕出幾尊小的佛像和四大金剛。正中是一尊坐著的如來佛,由平地直達到洞頂,那佛的臉,正對了二層樓,估量著約莫有一間屋子那麼大。所以佛的鼻子,大似平常人家的大餐桌。那洞裏既高大,又沒有陽光。只覺是陰森森地,倒是有許多野鴿子,在佛頭上飛來飛去。昌年道:「我們過洛陽,不曾去看得龍門的石刻。看了這尊大佛,也就可以過癮了。這佛像有多少高呢?」 執誠道:「傳說坐像是四丈八尺高,但是我沒有實行量過。這個寺,是唐朝手上建築的,毀壞過很多次。這石像是最近裝修過一次,不然,沒有這樣莊嚴。這廟裏有屢次建修的石刻碑記。就憑這一點,也很有價值。等你東回的時候,我送一套拓好了的帖給你。」 昌年道:「這麼大一座佛,雕刻起來已經費事,加之又是挖空了山洞,就著原來的石頭刻的,這功夫就大了。」 執誠道:「這不過一尊大佛而已,把雲崗、龍門兩處比起來,那真是可驚。但話又說回來了,不是皇帝借重政治的力量,哪又辦的到?」 健生聽了,心裏便有些煩膩,覺得燕秋一說他好話之後,他就只管賣弄,便笑道:「我們不能只管在這裏賞鑒了。汽車夫在下面等著,可有些發急哩。」 執誠這才送著大家到了廟外,執著昌年的手道:「在這個地方遇到了你,而今分手,我真有些戀戀。你以後何時路過邠縣,務必先給我一封信,電報也可以。」 昌年道:「那是當然的。不過回來的時候,也許為時很久,也許不走這條路。」 執誠見他手上正提著相匣子,便笑道:「如此說來,我們這一次會面,是更可寶貴的了,應當留個紀念,同照一張相。路上你不定在什麼地方將片子洗得了,就寄給我一張。」 昌年還不曾說出話來。燕秋搶上前,就連道:「好的好的,我們應當留個紀念。在平涼,總有兩三天耽擱,洗好了,我們就寄給你。我們四個人同照吧。」 健生對於這事,倒也無所謂,大家站在廟外空場子裏,昌年對好了光,將匣子交給汽車夫,托他代照,自己也就站在一排,把相照了。孫執誠由汽車上取下了腳踏車,手扶著站在路邊,看到大家都上了車,這就取下帽子,深深的點了一個頭道:「再見了!楊女士有閑,可以常常寫信來賜教。」 燕秋笑著點點頭說道:「一定一定。」 健生把這些看在眼裏,心想:她對於一面之交的朋友,這樣的熱心,對於我們千里迢迢相伴的朋友,倒是這樣的淡然。皺了眉坐在車上,心裏自然是十分的不高興。燕秋對於孫執誠這一點親敬,覺得由心裏直發出來,這並沒有什麼嫌疑之處,態度很是坦然。對於健生心裏那一番不快,卻是不曾留意。 車子離開了大佛寺,大家停止了談鋒,很快的向前走。在亭口鎮的所在,汽車當了船,橫過了涇水,就走上了高原。幾十里的地方,都是荒涼的淺草地,不見著人家。到了正午,在荒原上發現一帶土城,同行的人說:已經到了長武縣城。汽車繞到了北城門,那門口立了一塊石碑,刻著公劉舊治四個字。城外荒草稀稀的,不見一戶人家。繞過了城來,到了西門口,這才發現一條街。街道很寬,整列的騾馬大車,在土牆根下擺著。大風一陣一陣刮著飛沙撲人,行人不多,三三五五的駱駝,屈了腿睡在灰塵地上,抬起那細長的脖子,口裏不住的嚼著,用那呆笨的眼光看人;這就讓人深感到西北奇異的風味。 汽車開進了一個西北旅館大門,裏面有一片空場,可以停車。汽車夫招呼昌年下車打尖,大家都下了車。看這旅館時,正面在懸岩下,打了四個窯洞。兩旁有上十間土磚屋子,裏面僅僅有一張土炕。昌年笑道:「這也是旅館?」 燕秋笑道:「他並不冤你,在旅館上面,他明明白白的加上了西北兩個字注解著,這算是很好的了。再向前去,恐怕是比這更不如。」 大家說笑著,就在矮屋子裏吃了一點黑饃和大葉韭菜炒肉絲,繼續的上道。走了二十多里,到了窯店鎮。這個鄉鎮不過是一條大道上,兩旁有些破落人家。可是燕秋很注意:在街的中間有個木牌坊,上面寫著陝甘分界處。燕秋突然的鼓起掌來道:「我終於走到我的故鄉了。」 同時兩隻腳連連的跳著,而且昂起頭來,張嘴哈哈大笑。等她笑過了,早把窯店鎮丟到很遠了。燕秋笑道:「當年我出去的時候,我雖然年紀很小,但是心裏也很明白,想到再回來恐怕是不容易;可是現在,我終於是回來了。」 昌年笑道:「這是你應該高興的,今天到了平涼,我要預備一點酒慶祝你。」 燕秋道:「慶祝我,那不用忙,等我找著我的家的時候再說吧。」 她說到這話的時候,立刻把笑容收一個乾淨了。自此以後,她又改變了一個態度,只自低頭坐在車上,並不作聲。昌年和健生,都已知道她的用意所在,只是當了車子上這許多人,卻沒有法子用言語來安慰她。她低頭坐著,有時也就抬頭看看。 在這大路上,慢慢的就發現了三五成排的柳樹,那柳樹都約莫有飯盂粗細,很少細枝,總可以想到是附近農人,把細枝給砍去了。還有那不可理解的,就是把樹幹上的皮,剝得乾乾淨淨,露出白皮的樹身在外。自然,那樹就死了。有的樹身只是中間剝去了一截皮,因之現出兩頭大,中間細的情形,樹倒是活著。馬振邦道:「你二位知道這柳樹的名字嗎?這叫左公柳。當年左宗棠平西的時候,由潼關直栽到玉門關為止,五里路上挖一口井,專門為了種樹澆水用的。前幾年旱災,老百姓吃樹皮草根,把這些樹吃掉不少。」 昌年聽到他說這話,立刻偷眼去看燕秋的顏色,殊不料她並不介意,臉上卻帶了微笑。昌年這也就不必攔馬振邦,讓他說了下去。再看燕秋時,她臉上通紅,仿佛她的笑容是勉強裝出來的。接著偏過頭去,伏在行李堆上,亂咳嗽起來。昌年對健生看時,他點點頭,已經瞭解昌年的用意,而且將兩個指頭,微微貼著嘴唇,表示不必說。燕秋伏在行李上,很久不曾抬頭,有點像睡了樣子。兩人也只好由她,不便驚動。 約莫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,遠遠的看到一座圓頂的山上,有三四處樓閣,山下面並非荒草平原,倒有一帶很綠的樹林。健生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風景不壞。」 振邦笑道:「這地方,說出來可大大有名,是王母娘娘的瑤池。」 燕秋始終是伏在行李上面的,聽了這話,卻猛可的抬起頭來道:「到了涇川縣了。」 健生見她的眼睛兀是紅著,臉上愁容沒有退下,便笑道:「這樣的睡,是不大舒服的吧?」 燕秋道:「我實在是倦了,而且人在南方過了這麼些個年,身體也嬌弱起來,吹了兩天的風沙,把眼睛吹痛了。」 昌年道:「可不是嗎,你眼珠有點紅了。」 燕秋笑著,在身上掏出手絹,將眼睛揉擦了一陣。說著話,汽車已經開到了涇川縣城門口。汽車夫首先跳下車來,將手掀著一片衣襟,揩著額頭上的汗向座客道:「車子出了毛病,很不容易讓我開到了這裏,要等我查一查毛病,今天不能走的了。」 燕秋皺了眉道:「我算好了,今天一定可以到平涼,偏是出了毛病。」 汽車夫道:「這有什麼法子呢!就是我也不願意呀!」 燕秋向費、伍二人道:「既是這樣,倒讓你二位一個游聖母宮的機會了。這地方說是瑤池,倒不是假的。在那山腳下,立了一塊碑,上寫著『古瑤池降王母處。』」 說時,將手伸著,指了那個柳樹林子外的山頭。昌年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倒樂得在這裏耽擱一天。」 於是同著眾旅客紛紛的下了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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