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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▼第三十回 瘠地倦遊蹤攀條引怨 晚程疑客影饋物生嫌

  楊燕秋這樣想著心事的時候,坐在席面上,可就沉默了起來。費、伍兩個人的變幻思想,沒有停止,所以在表面上,也是很沉寂的。大家正是這樣各想著心事。原來說說笑笑,很熱鬧的人席,這時可就像受了什麼催眠一樣,默然無聲。

  程力行端坐在首席上,是很客氣的,哪裏曉得他們肚子裏,各有一部春秋,所以手拿了杯筷,也默然無聲,不說什麼。燕秋正坐在他對面,看了他勉強鎮定,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,便笑道:「程先生還有點作客嗎?怎麼不動杯子,也不動筷子?」

  健生說道:「我想,程先生心裏,又在惦記哪裏的工程了吧?」

  他口裏說著這樣話,心裏好像痛快一陣,看他怎樣的答覆。力行笑道:「伍先生這話,太誇獎了。我有那樣忠實於我的職務,我就是聖人了。」

  燕秋覺得健生口舌之間,處處是給力行以難堪,便提過酒壺來,向力行送了過去,笑道:「我們只管吃菜,把酒忘了斟了。」

  力行兩手捧了酒杯子,把酒接住,笑道:「先一杯,算是楊女士預先酬勞的,我算領受了。這一杯算是主人敬客的,我也領受了。以後就請大家隨便,誰愛喝,誰就提壺自斟。我們若是對朋友相處以誠,我這個建議,三位就都可以容納的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好好!就是這樣的說吧。」

  說著,就把酒壺送了過來。費、伍二人看了一眼之後,又對笑了一笑。燕秋很感覺他們這種態度,不免出於輕薄,但是實在的論起來,他們也並不失儀,如何能用話去責備人家?於是也向費、伍二人看著,微笑了一笑。在這種時候,力行是更持著穩重的態度,只管端了杯子,慢慢的飲酒。

  昌年很感覺到坐在這裏無聊,便向健生道:「我們吃飯吧。」

  燕秋道:「大家都很高興,我們還喝點酒吧?」

  昌年笑道:「雖然很高興,但是我們不會喝,也是沒有法子呀!」

  那夥計站在旁邊笑著道:「飯我們已經預備好了。」

  說著,將一個托盆,托了幾隻瓢式的粗瓦碗,送到桌上來。那碗裏全盛著飯,平平的與碗相齊,雖是帶了黃色,倒是真正的整粒長稻米。昌年笑道:「看不出平涼這種地方,和潼關一樣,倒有廣東式的鐘蒸飯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這地方碗蒸飯,並非是仿廣東人,也不能和潼關相比。因為我們這裏,得米不容易,有了米,要仔仔細細的咀嚼。像南方人一樣,用大鍋煮著吃,蒸著吃,那如何捨得?所以像吃燕窩、海參一樣,還是用碗蒸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怪不得這位夥計,眉飛色舞的報告我們,飯已經預備好了。這倒不能不教我要趕著嘗一嘗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你留心吧。記得在潼關的時候,一虹吃碗蒸飯,差不多一下把牙齒都嗑掉了。」

  健生於是把那瓦碗裏的飯,慢慢的向小碗裏分著,笑道:「一虹現在聽說在開封,吃也有得吃,玩也有得玩,那是比我們舒服多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走了這樣久,他還只到開封嗎?」

  健生笑道:「你以為他是到上海去嗎?他是到開封去會朋友去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會朋友去了?哦!哦!哦!我明白了。」

  說著,連連點了兩下頭。昌年向健生瞟了一眼,笑道:「你也是揣測之詞,未必能猜得準確吧?」

  健生也就一笑了之,自用筷子挑了飯吃。燕秋本來就感到這一餐飯,吃得十分不順心,加上健生這一個報告,心裏是更感覺難受。可是這種難受,又不願在表面上露出來,便勉強的笑道:「健生!你現在是吃燕窩海參了,所以這樣慢慢的挑了吃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因為想到了一虹在潼關的那一回事,所以我不能不大加小心。」

  燕秋道:「口味怎麼樣?」

  健生挑了飯,在嘴裏咀嚼著道:「我不忍說。在這種地方,我們還有整大碗的飯吃,那我還說些什麼呢?」

  大家坐在這席面上,儘量的說些無聊的話,都很感覺無味。勉強的吃完了這一頓飯,力行首先起身告辭,說是有公事,逕自走了。燕秋在身上掏出錢來,交給店夥去會帳時,昌年便笑道:「難道說,真要你一個人會東?我們一路行來,哪一次的用錢,是分過彼此的。」

  燕秋正著臉色道:「雖然如此,但是這一次,非我會東不可的。其一,是我有事要托這位程先生,不幹你二位的事。再就你二位本身上說,恐怕也不願意請他吧?我不是那樣不懂事的人,要二位請不願請的人。」

  昌年默然了,自閃到一邊去,右手高高的提了茶壺,左手低低的握了杯子,慢慢的斟著茶喝,在那茶落到杯子裏,嗆嗆作響的時候,便可以表示出他心裏那一腔無可言宣的苦悶,要由這茶水聲裏發洩出來。健生是站著比較遠一些的所在,將一隻筷子,在桌沿上不住的畫著圈圈,向二人看了一眼,在地面懸起一隻腳,將腳尖連連點了十幾下,點得身子也有些顫動,淡淡笑了一聲。

  會完了帳以後,昌年那一杯茶也喝完了,沒有別的可以搭訕了,究竟是他能沉住那口氣,便對燕秋笑道:「今天還有一下午的時光,我們是出去走走呢,還是回旅館去呢?」

  燕秋道:「我要回去寫兩封信。若是你二位有那興致的話,你二位自己去逛逛吧。」

  健生將筷子向桌上輕輕一扔,用很爽脆的聲音答道:「好吧!我們走吧。」

  於是三個人都帶了勉強的笑容,緩緩的走了出來。燕秋果然是毫不躊躇地出了飯館子門,就向旅館裏走去。

  費、伍二人站在街心,向她的後影看了許久,健生笑道:「老費!我們要宣告失望了。她見了這位程工程師,一切都忘記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人家交朋友,是人家的自由。你有什麼法子可以干涉她?」

  健生道:「誰要干涉她?不過她對著程力行表示好感的時候,恨不得我們跟了她一樣,也表示好感。你想,我們憑著什麼要向姓程的表示好感呢?」

  昌年笑道:「交交朋友,又待何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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