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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健生淡笑道:「你這人就是這樣可怕,分明心裏頭和我一樣,不願這個姓程的;可是你嘴裏頭,無論如何不肯吐出一個字來。」 兩個人說著話,並肩走著路。昌年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你怎麼對我下這樣刻毒的批評?」 健生道:「一點也不刻毒。我看你今天在桌上吃飯,臉上那一分難過的情形,是向來所沒有的。所以我認為你心裏頭,一定十分難堪。但是你在表面上,倒反是極力敷衍燕秋,這一分忍勁,真虧了你。」 昌年道:「其實燕秋想要這個姓程的幫忙呢,在人情上說,我們是不能非議的。只是她對於招待方面,有些是很覺得過分的。」 健生道:「你說她是過分,我想,她或者認為是沒充量的招待呢!」 昌年沒作聲,放大了步子走路,那鞋子踏在土地上,印著一個一個的鮮明腳印,表示著他的思想是那樣子沉著。健生隨在他身後,也是一步一步的踏著,兩手插在西服褲子的叉袋裏。兩個人是順了腳步走的,沒有打算向哪裏走。走了許久,健生忽然抬起頭來,看到街頭上,橫攔著一塊洋鐵皮市招,寫著西北飯店四個字,便叫道:「老費!別走了,我們到家了。」 昌年搖搖頭道:「暫時我不進去,在外面走走吧。」 健生看了他臉上,帶著一種不大自在的樣子,便笑道:「到了現在,你也鎮定不住了吧?」 昌年不作聲,還是繼續的走。 兩人走出了平涼的東關,那條東街上,騾馬大車雜著成群的駱駝,是非常的熱鬧。在這些車馬之中,有幾個寬衣大袖的老道,夾雜了來往,便覺著又是一種情調。健生道:「這地方,看到這麼些個人,教我們不信是經過一片荒涼高原的。」 昌年道:「唉!你提到那荒涼的高原,真教我發愁。來的時候,大家高高興興,什麼都不感覺得。這回去的日子,這一分寂寞,怎麼消磨過去?」 健生笑道:「怎麼樣?你動了歸心了嗎?」 昌年道:「你何必問我,你的感想,不是和我一般無二嗎?」 健生道:「我雖然有歸心,不是起自今日,到了潼關,我就想回去了。不想俄延一天,又俄延一天,一直到了現在,我也沒有決定一個東回的日子。你呢,仿佛以前,並沒有這種意思,只是到了涇川縣以後,因為她對於你,也像她對於我,慢慢的冷淡下來了,你就覺著前路無望。」 昌年搖著頭,微微的笑道:「我之有歸心,原因不在此。」 說著,依然順著大路,慢慢的向前走。走過了一些雜亂的人家,便是兩行左公柳夾著的一條人行大道。這柳樹也許因為是得著水分較足的原故,卻長得是特別的高大。在那高大的柳樹蔭下,點綴著三兩間矮小的黃土屋子;屋外,全是平坦的麥田。人家屋邊下,有那不高的煙囪口子,裏面噴出青煙來。在空氣裏面,同時可以嗅到一種濃濁的氣味。這便可以想到這煙囪下面的燃料,燒的是牛馬糞。那伸著長脖子,拱起背峰的駱駝,在柳蔭下提著長腿慢慢的走,這實足的增加了這西北風味。昌年只管舉目四面看著,就在一棵大柳樹下站定。 健生道:「在這裏,我就要想到境由心造那句成語。在揚子江一帶,我們無論走到哪裏,也遇得著楊柳,大的小的,多的少的全有,我們並不感到一見就有情;到了西北,我們遇到這些左公柳,總是心裏高興一陣。」 昌年昂頭望著柳樹梢,出了神,信口答道:「誠然如此。這就讓我想到左宗棠這個人,雖然是滿清一個臣子,但是他的精神,實在可以佩服。他能夠在幾十年前,看到西北這一條大路,與國防總是有關係的,沿路種了三千里路的楊柳,來作後來行軍的掩庇物。在西北做事的人,都有這種精神,西北就不愁建設不成功了。」 健生微笑道:「你這幾句話,倒是燕秋的同志。她是很贊成左宗棠這一流人物的;她總說,人在社會上做事,只管努力向前,做到哪裏是哪裏。成功不必自我,開始卻不妨是我。」 昌年道:「她的志向是可以的,但是她的學問可差得太遠。年紀這樣輕,閱歷也很少,她自己很勇敢的擔著一副建設故鄉的擔子,我覺得……」 說著,把肩膀抬了兩抬,淡淡的笑了一笑。健生笑著:「你現在說出心眼裏的話來了,以前我沒有想到你對她這樣批評過呀,你倒底是不能忍耐了。」 昌年順手攀了一枝長柳條子,另一隻手慢慢的去扯下那柳葉子來,只管出神。將一隻腳尖,在黃土地上不斷的劃著字。許久,他放開了柳條子,兩手一拍道:「大丈夫作事,提得起,放得下,那算什麼!」 健生笑道:「你這話有點突然而來,我並沒有勸你提起什麼,也沒有勸你放下什麼。」 昌年道:「你以為我是個大傻瓜嗎?……呵呵!」 說到這裏,他笑著將話一轉道:「其實我們兩人也真是傻瓜。不傻的,只有一虹,究竟他是研究文學的人,頭腦子靈敏得多。」 健生道:「如此說來,你要學他,立刻東回了?」 昌年也沒有把什麼話來答覆,低了頭,伸著腿子,一尺一尺路的向前走著。健生也不說什麼,一尺一尺的在後面跟著。 慢慢的走近了那人家,二人也沒有什麼感覺,忽然一陣惡臭的氣味,向人身上撲了來。回頭看時,卻是人家煙囪裏的馬糞,起了化學作用,在空氣裏面散佈著了。昌年跳起來,趕快鑽過了那叢橫掃的煙幕,抽出手絹,滿身撣著灰,兩隻腳在乾淨地上跳著蹦著,把全身的灰土,給它頓了下去。健生趕上了他,向他笑道:「怎麼了,你中了敵人的毒氣了?」 昌年還是向前面跑著,搖搖頭道:「這種環境,我怎麼過得下去?」 健生笑道:「過不下去的下面一句話,那不用提,是歸去來兮了。」 昌年站著,向西沉的太陽看著,又向東邊太陽照著的黃塵黑霧,審察了許久,便說道:「家鄉是這樣的遠,地方是這樣的苦,我覺得我們這一次出門,未免無所……」 那個謂字,用極長的聲音拖著,拖得一點都沒有了,始終是不曾說出來。健生道:「那麼,你決定了走的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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