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一八


  昌年道:「也無所謂決定,也無所謂不決定。因為我們送她,已經送到了家,把責任完結了,要回去,也是應當的。她在南京出發的時候,是希望我們送她到平涼,現在到了平涼了。本來呢,我們不妨再向前走一些路,只是她現在有了程力行這個大幫手,什麼事都有辦法,用不著我們了。既然用不著我們,我們還是跟著她後面去,不但是得不著她的歡喜,恐怕還不免受她的厭惡。今天她不是托程力行去打聽她哥哥的消息去了嗎?無論如何,在明天,程先生一定會給她一個確實的答覆。找著了她哥哥呢,她有了歸宿了,那何用多說。找不著她哥哥,她也必定會定出一個辦法來,我們就正可借了這個機會下臺。老伍!你怎麼樣,我們同走,比較是熱鬧一點吧?」

  健生因他明明白白說出要回江南的話來,心裏倒是一動,笑道:「你是知道我的,我到了潼關,就有回去的意思了,不是你和一虹留著我,我老早回去了。不想挽留我的人,先回去了,被挽留的人,竟是不曾走開。」

  昌年聽他這樣說,好像他要回南的心思,還遠在自己以上,便笑道:「我總沒有比你先走開。我們去留與共,來既是同來,當然走也是同走。」

  說著,左手握了他的手,右手就來拍他的肩膀。健生向他只是微笑笑,卻不表示他這話對與不對。昌年道:「既是我們有了這樣一個決定,倒教我心裏寬慰了一下,我們不必回旅館了,玩到天黑,再回去吧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你以為那位程先生,今天下午必然去拜訪燕秋,你是給予他們一個暢談的機會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我覺得你心裏頭,什麼計劃也有的。只有一個毛病:這計劃在心裏,嘴裏一定要說了出來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不過我現在學乖了,以後心裏有什麼計劃,我是決不說出來的了。」

  他說完了這話,似乎心裏感到一種異樣的快活,於是呵呵大笑起來。昌年卻也不曾理會他這快活自何而來。自和他散步談心,直到太陽快下山了,方才回旅館去。

  倆人到了旅館附近的所在,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先生,由旅館大門裏出來,向大街那一頭走去。健生拉拉昌年的手,笑道:「那豈不是程力行?」

  昌年道:「是他是他。」

  健生道:「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,到這般時候才走?也可以說是善於聊天的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他是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並非是在這裏聊天。」

  倆人帶了笑容,走到旅館去,卻見燕秋屋子裏,正是燈火很亮。兩人誰也不去驚動她,招呼茶房開了房門,自向房間裏去。他們的房,和燕秋的屋子只隔了一層壁子,這邊門開著響,把她就驚動了。她跳著出來了,笑道:「你兩位由哪裏遊歷了這半天回來?我等著你二位來吃晚飯呢。」

  說著,三個人一同走進屋子來。茶房隨把燈送上,健生道:「我們糊裏糊塗走著,不知不覺,就走到了天黑。似乎是沒有走多遠的路呢,你的信都寫起來了嗎?」

  燕秋道:「我寫了大半天的信,房門也不曾走出來一步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位程工程師沒有來和你報告消息嗎?」

  燕秋頓了一頓,微笑道:「他來的,可是看到我在這裏寫信,他不願打攪,坐一會兒就去了。」

  健生道:「什麼時候來的?」

  燕秋笑道:「大概在下午兩三點鐘來的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想到,也沒有說什麼,彼此對望著微笑了一笑。燕秋是料不著他們走來恰是那麼巧,和力行碰著了,因之也毫不介意。

  當他二人拿了布撣帚,到院子裏去撣灰的時候,燕秋就在桌子上用紙筆開了一個單子。等他們重走進來,這就把單子兩手舉起來展著,迎著笑道:「我想了很久的時間,覺得這幾樣吃的,在平涼可以買得著,而且也是你二位能夠吃的。你二位看看這單子上的菜怎麼樣?」

  說著直把紙條送到昌年胸前來。昌年口裏一面說著很好,一面就接了那紙條子,看也不曾看,就交給了健生。健生拿了在手,隔了那桌上的煤油燈,還是很遠,哪裏看得清楚,便含糊著看了一下,依然交到燕秋手上笑道:「很好的!就是照你這個法子辦吧。」

  燕秋見他們的態度,忽然這樣的冷落起來,似乎中午的那分不快,還沒有減去。站在屋子裏,只管發呆。及至燕秋回轉身來時,卻看到費、伍二人,彼此又對望著笑了一笑,待要追問他們笑些什麼,他們似乎知道她必有這樣一問似的,已經閃到一邊去了。

  燕秋無形中碰了他們一個釘子,心裏十分難過,只好悄悄的走回自己屋子裏去。炕上正橫攤著自己的行李,連鞋子也不脫,便爬到炕上去躺著。由今天中午席上,想到剛才為止,覺得費、伍二人的意思,完全因為自己和程力行太親近了,他們所以很有點疑惑。其實對於這樣一個新朋友,哪裏談得上什麼愛情。不過因為覺得這個人很爽直,也是把爽直的態度對待他罷了。然而他們既是有些疑心了,自己遇事倒要檢點一些,免得彼此的意見越鬧越深,以至於把交情喪失了。難得他們這樣遙遠的路途,把自己送了來,自己不感謝人家倒還罷了,還可以讓人家傷心嗎?

 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,突然的跳下炕來,看到桌上有一張程力行的名片,就抓著把它收到口袋裏去;桌上放了幾頁零碎的紙片,匆匆的看了一看,也折疊著收到口袋裏去。她是很匆忙由隔壁屋子裏走進來的,隨手一掀門簾,門簾卷在窗臺上,她並沒有注意到,所以屋子外面漆黑,可以看到光亮屋子裏的情形,她是不曾予以注意的。這時把東西收拾好了,一回頭之間,才看到門簾子是卷了起來的。於是走到門邊,伸手叉著簾子,就打算放下了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看到費、伍二人並排的站在房門外面走廊屋簷下。

  燕秋道:「噫!你們站在這裏,為什麼不到我屋子裏去呢?」

  健生笑道:「我們以為你還在寫信,就不便猛然的進去了。」

  燕秋明知他二人看到屋子裏的行動,卻不好說什麼,因道:「我們該吃晚飯了,你二位吃飯呢?吃面呢?」

  昌年道:「若是像中午在湖南館子裏那般吃的飯,就不知吃面省事。」

  兩個人說著話,踏進燕秋的屋子裏去。

  這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叫道:「楊小姐是住在哪個屋子裏的?」

  燕秋還不曾答應,健生就掀著門簾子答道:「就是這個屋子裏,找楊小姐幹什麼?」

  那人答道:「程工程師要我送東西來了。」

  說著這話,那人跟在健生身後,走了進來了。在燈下看時,是一隻大網籃子,看那式樣,還不免是東方帶來的。網籃裏有兩隻熱水瓶子,一把銅壺,還有兩隻大瓦罐子。他把網籃裏的東西,一樣樣的向桌上放著,因道:「我們工程師說,這裏水不好喝,我們工務所裏有濾過了的水,送些給楊小姐來喝。這罐子裏是南方帶來的鹹魚、鹹鴨,送來給楊小姐下飯的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剛才你們工程師在這裏說過了,要送費先生、伍先生和我一些吃的,兩位先生不在家呢,我已經代謝過了,不想程工程師這樣周到,立刻就送了來了。」

  那來人道:「請楊小姐給我一張名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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