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七


  符縣長便道:「三位聽了這話,必定以為我為人太狠,對於老百姓下了這樣的毒手。可是那個時候的縣長,時時如此,個個如此。不是這樣,老百姓的錢,是無法可以逼出來的。我所說的,這還是指那臨時逼錢而言。若在平時,那又是一種辦法:縣太老爺帶了幾個衛兵,就親自下鄉去催款。當衛兵的人,當然都是背了槍的。老百姓看到老爺下了鄉,已經是嚇得兩腿如綿,老早的跪下。再有背了大槍的,在面前站著,他們更是不敢多哼一聲。我把他們叫到面前,就對他們說:你們要明白,並不是縣老爺要逼你們的錢,無奈上面逼我的錢逼得太厲害,我不能不下鄉來和你們商量。假使你們不給錢,做老爺的也不忍逼死你們。我只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,把你們欠錢的人,都帶到上司那裏去受罰;上司饒了你們,那是你們的幸事,上司不饒你們,和你們要錢,怎樣去對付,那就看你們的手段了。

  這些老百姓,聽說要到上司那裏去,他們知道就是大兵。大兵對了他們,不是鞭子,就是槍把,一生氣要把他們打個半死;最難受的,是綁了手腳,用煙火熏鼻子。他們是不少受過這些罪的。聽到之後,立刻圍了我成了一個大圈圈,七仰八合的只管磕頭,都說:老爺若是能發慈悲心,就不要把他們帶走。我自然說:不帶你們走也可以,但是你們得拿出錢來,我回城去,不交人,就交錢;無錢無人,作老爺的也只好死在鄉下了。百姓們聽了,都說:老爺!我們回去殺人熬油,也要熬出錢來交款;只是請問老爺一句話,這回交了錢,下次是不是還和我們要錢呢?可憐的老百姓,他們以為這種派款,不過是偶然為之的,為了免麻煩起見,想掙扎過這一回了事。」

  昌年道:「符縣長說了這樣半天,我們還是有些不明白。派款這名詞,是從何而生的?這款好像是一月一回,是出在錢糧之內呢,還是出在錢糧之外呢?」

  符單騎笑道:「費先生!你真是一位有菩薩心腸的人,以為中國境內,還有不要錢糧的地方嗎?」

  健生說道:「既然還要徵收錢糧,根據什麼理由,又月月向老百姓派款呢?」

  符單騎道:「派款嗎?是由苛捐雜稅之不足;苛捐雜稅,由於錢糧之不足。」

  健生將一隻手撐在桌上,托住了自己的頭,沉沉的想著,因道:「符縣長說的這話,我還是有些不懂。」

  符單騎道:「以本縣而論,每年錢糧約有兩萬元的數目,那對於某方面所希望的數目,是差得太遠了。因為如此,就有了苛捐雜稅。一樣物產,所收捐項,名目之多,莫過於大煙,在種子還沒有種下土之先,就每畝有十塊至二十塊的煙畝捐;製成了煙土之後,就有特種印花稅;隨著煙土搬運的時候,就有一種善後捐。怎麼叫善後捐呢?那意思是很好的,就是說:煙是要禁的,不過真禁了煙,官民兩方,都要發生許多困難。現時在煙土上抽一點捐,來辦理善後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這樣辦善後,豈不是越辦越不善。」

  符單騎猛可的跳起來道:「越不善就越有後事,豈不大妙嗎?還不止此呢,煙土變成了煙膏,在煙膏店裏,還有一種煙膏捐。總而言之,由種煙的人起,到吸煙的人為止,一層層的都有捐。」

  健生道:「這雖是苛捐,好在吸煙的人,實在是可惡,重重的剝削他們一番,倒也無所謂。」

  符單騎道:「我所說是捐稅名目之多,把大煙舉一個例。這一點,各位或者易生誤會,我再舉一個例:像趕大車的人,總是苦小子吧,可是他們的車子,有車捐。拖車的牲口,過有騾馬捐。由甲地到乙地拖了貨,當然是有貨捐,就是不拖貨,遇到了那惡虎村式的城鎮,歇店還要運輸捐。隨便指一件事來說,這捐稅是無孔不入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可是,倒底是人民太窮了,在捐稅最多的時候,差不多有五十項名目。現在大減而特減了,也有二十八九樣。而每月所擠榨出來的錢,究竟不過一縣兩三千元。在要錢的主兒,心思挖空了,實在想不出一個弄錢的名目了。乾脆,也就不要名目,開了單子下來,看那縣分的肥瘦,指定每月出款多少,硬要不還價。」

  燕秋插嘴笑道:「難道在這種情形之下,甘肅還有肥的縣分嗎?」

  符單騎手摸了兩摸鬍子,向燕秋笑道:「楊女士這話問得很好。在甘肅,本來沒有什麼肥的縣分,這裏所說的肥瘦,那是比較而言。像隆德縣吧,那窮苦的情形,楊女士比我清楚得多。可是在某方面看起來,這裏就不算窮縣,每月派款的數目,超過每年納糧的數目,這個數目,做縣長的,犯不上去替老百姓反抗,照著單子,向四鄉分派。那些做區長保長的人,都是鄉下紳士,渾水裏摸魚,在經手繳款的時候,多少總可以撈幾個,他也不肯說數目太多。就是有一兩個有良心的,覺得老百姓擔負不起,但是這話向誰去說?和縣長說,縣長和他們的情形一樣;向某方面去說,無知的老百姓怎敢老虎嘴邊去奪食?所以派款單子到了縣裏,那像閻王的勾魂簿一樣,是一字不能動的,只有照了單子,每月向上解錢去。這派款是不根據法令,也不需要理由。就是有槍階級的人錢不夠花,叫無槍階級的人,按月照一個准數目,湊錢給他花;要錢的,一不搶,二不偷,到了日子,和縣長要錢;縣長找區長,區長找保長,保長挑有飯吃的百姓算帳。」

  昌年道:「原來如此,若是照本縣每月派款二萬元算,一年就是二十四萬,還有錢糧苛捐雜稅,一年攤三十萬了。貴縣有多少人口呢?」

  符單騎道:「我不打官話,本縣的人口,是沒法統計的。大災以前約有七八萬人,大災之後,死的死,跑的跑,去了一半,現在至多四萬多人吧!」

  健生皺了眉道:「一縣只四萬人,一年有三十萬元的負擔,老百姓經受得了嗎?」

  說著,望著燕秋。她微微的連擺幾下頭,歎口氣道:「那只有天知道了。若是照我說,本縣的老百姓,最好是每年受慈善家三十萬元津貼。再過兩年,才算是人,於今恐怕不是人類的生活了。」

  符縣長將那頂瓜皮帽子取了起來,悄悄的戴在頭上,兩手撐了大腿,在炕沿上坐著。低了頭,沉思了一會子,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腦筋裏有個很深刻的印象,我不忍說。可是這事太淒慘了,我又不能不說。」

  他說著,卻到袖籠子裏去掏出手絹來,在眼角上揉擦了兩下。三個人看了他這情形,雖不必等他把話說了出來,也知道他所經過的,必是一件人所不能堪的事,都瞪了眼睛,慢慢的向他望著。

  符單騎道:「我告訴你們吧,也是我下鄉去收款,到了小村子裏,約莫有二三十戶人家,各位自然是知道的。這裏的人家,全都住在窯洞子裏。這裏所謂村子,也不過是幾個窯洞子門,開在崖上而已。我沒到了這村子裏,消息是早已遞過去了,老百姓全跑了出來,就在窯洞子門外,把我圍住。自然,老百姓見了老爺,全是跪在地上的。我就四周的向老百姓彎腰,四處叫他們起來。老百姓裏,有一個為首的,先向縣太爺磕了三個頭,向我說:老爺!我們實在是窮。你不信,到我們家裏去看看,什麼東西都沒有呀。在這種地方做縣長的人,老百姓家裏,沒有不清楚的。他們說家裏很窮,家裏是怎麼樣子一個情形,大概總是知道的。他們說著,要我去看。我本不能看,因為看了之後,和他們要錢的話,就有些不忍出口了。

  可是這回催款,情形比較嚴重。有一位連長,帶了弟兄,隨了我們同去的。我想著,他們或者不知道老百姓們到底窮到了什麼程度,引著他們進去看看,讓他們知道老百姓可憐,或者會放鬆一點。因之就答應了老百姓的要求,拉了那位連長,一同進窯洞去。自然,這洞子裏面,最重要的一件東西,不過是土炕一張。其中只有兩家洞子,找到了一張桌子;除一張桌子,破舊不堪而外,還有一張桌子是土木工程合作的,乃是用黃土砌了兩個墩子,把板子鋪在上面,其餘屋子裏,那還有什麼。一張土炕而外,隨便配一些壇兒罐兒的,差不多屋子裏找不出一些木制竹制的器具,完全都是土制的瓦器。至於炕上,普通人家,全是兩條破羊毛氊子,卷在大炕頭上,這些情形,也不足為奇,我們是常常看過的。後來步到一家窯洞子裏,那就更慘了:這裏僅僅是一張土炕,土炕下,有兩個大罐子;一個小罐子,炕上不但沒有什麼破羊毛氊子,連紙片兒也找不著一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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