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六四


  說完,還淡笑了一笑。金廳長聽了這話,還沒有什麼感覺。燕秋心裏一陣難過,臉腮都氣得變成了白色,垂下了眼皮,睜不開眼來,並不作聲,就在第二席坐著。健生是很知道言中有物,也不作聲了。

  大家坐下來,都感到一種沉默。所幸金廳長是位善於辭令的,說得滿桌人全高興。上過兩道菜之後,卻有金廳長的跟隨,用木託盤,捧上一套高腳杯子來。那杯子是黃黃的凍玉顏色,料質有些像石頭。金廳長看到每人面前,都擺下一隻,便笑著道:「有這個杯,非配一種酒不成。」

  接著,聽差捧上一把銅壺,向各人杯子裏斟了去。那酒紅紅的顏色,映著那黃石杯子,非常之好看。燕秋端了杯子在手,偏了頭看著。

  金廳長就知道她的意思了,笑道:「這是一句詩:葡萄美酒夜光杯。你不看這杯子,既不是石頭,又不是白玉嗎?這石頭是肅州的一種土產,大概是古來的典雅之士,和它取了個名字,叫做夜光石;這杯子就成了夜光杯。酒呢,是新疆哈密地方出的葡萄,釀成的酒。這杯子沒有什麼,只要西方有便人過來,就可以帶了來。這葡萄酒是液體,帶起來可很費事,而且路又這樣的遠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既然如此,不可辜負了金廳長的好意,我先喝上這一杯了。」

  這時,聽差正和他滿上了一杯。他端了起來,並不估量酒的力氣如何,咕嘟一聲,就喝了下去。喝完之後,還舉著杯子口,向全席人照了一照杯。金廳長笑道:「費先生的量很好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倒不問酒量好不好,不過遇到這葡萄美酒夜光杯,不能不幹上一杯,以答謝主人翁的好意。」

  金廳長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再敬費先生一杯。」

  由聽差手上接過酒壺來,站起身把酒壺提起。昌年並不推謝,隔席伸過酒杯去接著。燕秋向他瞟了一眼道:「老費!幾時瞧見過你喝這麼些酒的?」

  昌年笑著,還不曾答話,手舉著杯子,又向嘴裏直倒下去,仰著脖子承受了。金廳長看他喝得痛快,又給他斟上一杯,他方才坐下。這一席酒,既是金廳長吩咐,全照甘肅口味作的,所以端上來的菜,多半還說不上什麼名字。吃過了兩樣海菜之後,這就有一隻長形的盤子,盛著兩條魚上來;那魚長不到一尺,圓滾滾的身子,有酒杯粗細,圓頭扁嘴,嘴上有兩根觸鬚,像俗傳的鯰魚須似的。

  昌年道:「這就是鴿子魚了?」

  金廳長道:「是的,這就是鴿子魚。在蘭州,對於這樣一對魚,在開封、鄭州一條黃河鯉的情形差不多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我也知道的。在西安的時候,我早就聽到人說,向西走是魚龍鴨鳳。那末,席上有龍,不能不喝一杯。」

  說著,舉起杯子來,高平了鼻尖,然後微微的向座席周圍點了頭道:「大家同幹一杯如何?我先幹了。」

  只這一句,果然又把那杯葡萄酒倒下肚去。健生向他看看,又向燕秋看看。燕秋只向他回瞟了一眼,也不答話,看昌年時,他那耳朵根都紅了。還是主人翁有點看出來,他實在沒有多大酒量,就不敢向下再勸酒了。

  又吃過兩樣菜,再有一個大盤子,端上一碟油亮焦黃的片子。看那樣子,倒像南方的烤鴨。金廳長伸著筷子頭,向盤子裏點了兩點笑道:「這就是蘭州的土產,叫作烤豬。吃法也是和烤鴨一樣,不過這口味,是比不上烤鴨的。」

  昌年看那樣子,倒不怎壞。店夥正端了一碟蔥頭甜醬上來,便夾了一塊肉皮,蘸了甜醬,向口裏送去。只咀嚼了兩下,便覺得一股子豬毛味,沖入鼻子裏,趕緊咽下,又端杯子喝了一口酒。吳科長坐在側面,就說了一句道:「費先生還有餘勇可賈?」

  昌年笑道:「勇是沒有,但是心裏很興奮。」

  正說著,門外聽到有砧刀聲,他突然離開了席,就掀了門簾子,向外看去。原來這裏是一張桌子,上面放了一隻殘碎的乳豬,兩個廚子,正在用刀,片豬身上的肉。昌年走到桌子邊,順手奪過了廚子手上的菜刀,左手把廚子一推,笑道:「這有什麼難,割豬我也會。」

  說著,舉起刀來,對砧板上的小豬,猛砍下去,拍的一聲,砍下一隻小豬腿子來。烤的豬不過一尺多長,那腿子也就小得不過筷子長。他拿著豬腳,走向席來,笑道:「我是大將樊噲,臣死且不惜,鬥酒安足辭!」

  說了,身子向後退了兩步,再搶向前,把酒杯子拿到左手上,舉過了額頂,笑道:「燕秋!你好了,你到了蘭州了;我們作朋友的護送你到這裏,也就功德圓滿了。我應當恭賀你一杯。」

  說了,把右手拿的豬腿,先送到嘴裏去咬了一口。燕秋見他對了自己顛顛倒倒的站著,就不敢沖犯他,也站起來,笑道:「老費!你有點醉了。」

  昌年搖頭道:「不,我不醉。就是醉的話,我也要同你幹這一杯酒,死而無怨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老費!你忘了我們是自家人。」

  昌年道:「不,不,我們不是自家人。」

  他說著話,手裏不停的抖顫,把杯子裏的酒,搖得淋漓遍身。燕秋紅了臉,眼皮下垂,恨不得要哭出聲來,勉強笑道:「不管是不是自家人,你坐下來,我們慢慢的對喝就是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不行,我非要你站著和我對幹一杯不可。你若是不幹,我不坐下來。」

  興華看到滿桌子人,全向他兩人身上看了來,這事倒不好老遷延下去。便道:「葡萄酒也不十分厲害,你就陪費先生幹上一杯吧。」

  燕秋偷眼看金廳長,兩手扶了桌沿,睜了大眼看人,兩道眉毛不免緊皺到一處,顯然是有點不耐;只得把杯子拿起來,一聲不言語,碰到口邊,就倒了下去。對昌年照了杯以後,點頭笑道:「謝謝你!」

  昌年笑道:「好的好的,痛快之至!我陪楊先生再幹一杯。」

  說著,把那只杯子,高舉過了頭,然後放下來一飲而盡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他的身體,搖晃得更厲害了。於是左手扶住了椅子背,右手舉了杯子向大家道:「這杯子是夜光杯,可不能隨便放下。若是打碎了,我可賠不起。」

  於是戰戰兢兢的,把杯子送到桌子上來。杯子自然是放到桌上了,可是隨了這放杯子的勢子,人也是向前一栽。幸虧他手扶著椅子背,不至於完全摔倒在地。健生看到,立刻跑出席,兩手搶著把他抱了起來,叫道:「昌年!我們這是到一位生朋友的地方來赴宴,你不可這樣失儀,你心裏要分明白一點。」

  昌年兩手扶著椅子背,半彎著身體,向全席人望著,這就哈哈笑道:「糟糕!我真喝醉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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