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五


  於是將兩手抱了拳頭,向金廳長連連作了幾個揖,笑道:「真對不起!真對不起!老伍!你把我送回旅館去吧,我站不住了。」

  燕秋也站在一邊,只管皺眉。健生兩隻手,還攔腰摟著昌年呢,便道:「這樣子他是不能再坐的,我送他回去吧。」

  燕秋紅著兩個臉腮,只管望了他,卻不說話。卻看她兩塊上眼皮,垂下著睜不開來。健生料著她很是生氣,便將昌年帶抱帶推,送出了館子去。所幸這裏還有金廳長坐來的轎車,就讓昌年躺著拖回旅館去了。

  這邊燕秋兄妹,雖是十二分鎮定著,把這一餐酒席吃完。可是燕秋心裏,猶如尖刀挖過了一樣,回到旅館以後,連興華也不多打一個招呼,即刻進到自己屋子裏去,砰的一聲,將房門關上,倒在炕上,就痛哭了一頓。她因為怕這哭聲,被人聽了去,將薄被擁蓋著頭,伏在棉被深處嗚咽著。健生當她回旅館的時候,已經知道了,可是接著就聽到她關房門的聲音,自己沒有那勇氣,敢去敲她的門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昌年算是酒醒了過來。然而他躺在炕上,卻不肯起來,臉朝著裏,微閉了眼,仿佛還是睡著了,一聲不響。健生起床,自行漱洗過了,看到他在炕上還是默然,這倒不便老是不作聲,於是伏到床沿上,將頭伸到他面前道:「老費!你酒醒了嗎?」

  昌年輕輕的哼了一聲,倒沒有說別的。健生道:「你口裏不渴嗎?我找點東西給你喝吧?」

  昌年這才微睜了眼,向他搖了頭道:「昨天的事,我非常之後悔。為什麼那樣愛喝酒,醉成了這種樣子!我自己喝醉了失儀,那全不要緊。可是金廳長昨晚請客,他完全是為了給燕秋接風的,我這樣一來,可掃了燕秋不少的面子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這倒也無所謂。一個人喝醉了酒,不全都是那樣子嗎?」

  昌年又閉上了眼睛,沉思了一會子,因問道:「明天是禮拜三吧?」

  健生道:「後天是禮拜三,你要發航空快信,明天還來得及。飛機是明天由西安到蘭州,後天由蘭州東飛。」

  昌年又微微點了兩點頭,沒有說什麼。恰好在這日早上,有好幾批人來探訪。燕秋並不曾到昌年這屋子裏來,健生拿了一份本地報紙,默然的坐在一邊看,好幾次聽到燕秋笑嘻嘻的,由裏面送客出來。經過這屋子門口,昌年將頭在枕上昂起來一點,向健生道:「老伍!你聽,她多麼得意!到了蘭州,保護著她的人,就多著呢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就不到蘭州,她也不寂寞了。她到底是找著一個哥哥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是的,我覺得到了華家嶺,我們的義務,就算終了。到蘭州來,不過是順便遊歷一番。燕秋該出門去應酬了,等她出門以後,我們出門去看看吧。聽到說,這裏的第一圖書館是莊嚴寺改建的;那寺裏還有書絕畫絕塑絕呢。」

  健生道:「你為什麼要等燕秋出去才走?」

  昌年強笑道:「並不為了要她走開,我才出去。我想著:我們當她的面出去,她一定要勉強的陪伴著的,那倒要耽誤了她的正事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態度是很從容的,健生卻也覺得言之有理。

  過了一會子,燕秋算把事情告一段落了,站在房門外,先咳嗽了兩聲,因看到健生兀自捧了一張報在看,便問道:「昌年的酒,醒過來了嗎?」

  健生道:「剛才還同我說話的,現在似乎又睡著了。」

  燕秋扶了卷著的布門簾子,在門口先呆了一呆,然後走進屋來,將兩手叉了腰,對炕上望了去。健生道:「他自己也很後悔,不該喝許多酒的。昨天我是看他喝得很高興,以為他多少有點量,沒有攔阻他;若知道他是這種樣子,拚命也不能讓他喝下去。」

  燕秋微微笑道:「本來他預備喝醉,也是拚命的。你也得拚了命,才能夠把他攔住呢。現在該把他叫起來吃午飯吧。」

  健生道:「你若有事,你就出去吧。我在旅館裏陪伴他一會子。」

  燕秋還是那個姿勢,在屋子中間沉吟了一會,然後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,我早點回來得了。你二位要吃什麼,倒不必等我。」

  說著,她就走了。

  過了十幾分鐘,昌年卻是一個翻身,由炕上坐起,因問道:「她走了嗎?」

  健生道:「我看見她兄妹兩人同走出去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那末我們找點兒東西吃吃吧。」

  說著,將手扶了半邊頭,搓著散亂的鬢髮。健生道:「你的酒,大概還沒有醒吧。你昨天何必吃得那樣大醉?」

  昌年笑了一笑,微閉了眼睛,又搖了兩搖頭。健生也看不出他這是什麼表示,吩咐飯店茶房叫了一些麵食來,和昌年同吃著。昌年只吃了一小塊饃,倒把一碗雞蛋湯全喝了一個光。吃飽以後,他手扶了桌子沿,站立起來,搖搖頭,複又坐了下去,笑道:「這真糟糕!我頭暈得抬不起來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麼,你就不用出去了。」

  昌年也不答覆,叫茶房端了一盆冷水來,放在桌子上,兩手叉住了桌子,卻把頭向冷水裏一插。健生呵喲了一聲,走到他面前。昌年抬起頭來,水汁淋漓的,由頭髮上牽線般的流了全身。健生倒望著他呆了,因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昌年笑道:「這腦袋不用涼水浸浸,他是醒不過來的。」

  他說著話,在柳條籃子裏,抽出一塊幹手巾,兩手蒙在頭上,一頓亂擦,把全頭頭髮亂得像一團茅草似的。把幹手巾扔了,在牆鉤上取了帽子,向頭上蓋著,就拍了健生的肩膀道:「老伍!我們走哇。」

  說完之後,身子晃蕩著,人就向門外走去。健生既不能拉住他,也就只好緊隨在身後,陪他出去遊玩。

  直等天黑回來,燕秋又不在旅館。向茶房打聽時,說是楊小姐本來回旅館來了,後來有一位程工程師來了,她就同程先生一塊兒出去了。

  昌年聽著,就向健生看著,發出一聲淡笑,因道:「老伍!這事情算是大大的明白了,你還打算等什麼呢?咱們到了蘭州,人家也就到了蘭州;你以為他這回來,又是為了公事,那樣第三個適逢其會嗎?」

  健生進得旅館來,本來還很高興,被他這句話提醒,不由得隨著臉色一紅,於是倒在炕上躺著,架起腳來道:「我們一路都說過她不過是我們一個同學,當然她有交朋友的自由,我們還能干涉人家嗎?」

  昌年笑道:「誰又要干涉她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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