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銀漢雙星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月英道:「我不是說你,你不要多心,我不過有點兒感觸,偶然歎一口氣罷了。我現在的環境裏,我只有悲哀,我希望公司裏趁著這個機會,讓我拍一部悲慘的片子。我想……」

  楊倚雲拿了帽子戴著,馬上就走,笑道:「我不要在這裏吧,我在這裏,惹著你心裏老是不痛快。」

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人已經離開屋子了。月英看見楊倚雲這樣落落難合的樣子,和從前簡直是兩個人。不料男子漢的心腸,卻是這樣容易變換。從前以為他是真能疼我,所以阿哥長阿哥短,叫得非帶親熱。兩個人交情的濃厚,也沒有法子形容,簡直就是非辦到結婚不可。他是一再和我表示,願做終生的良伴。我總以為年輕,不肯就答應。前三個月,我們還合演了一張片子,叫著《甜蜜的回憶》。就是說一個愛吃糖的女子,為一個有錢的男子所戀,慢慢就談到婚姻問題上,終久是結婚了。結婚之後,男子天天上俱樂部,就把少婦拋開。我當時還對他說,上半部的女主角,太像我了,我不願意演。他就說,你以為兆頭不好嗎?正是因為你和片子裏的主角很像,所以才要你來演。拍片子是拍片子,我們的事是我們的事,那何必混扯到一處去。當時我也不留心,就這樣去了。據現在看起來,我還只上了當一半,幸而沒有和他結婚,若是結婚之後,他把我拋棄了,我怎麼樣子辦呢?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他雖沒有和我結婚,然而我們這一層關係,社會上誰又不知道。這個時候,我們忽然翻起臉來,社會上又少不得當一種影界趣聞去傳說。我總算是人家拋棄過的一個女士……

  她想到這裏,真不由得肝腸寸斷。心想楊倚雲和自己,本來年齡差得很大,無愛情之可言。因為他對於自己一往情深,態度非常誠懇,所以慢慢地為他所動,就允許了他的婚約,不料他為了旁人的引誘,無緣無故,就和我變臉。我和他一年的盤桓,人家只有幾天,就奪了過去了。可見男子的心腸,十分容易變。但不知奪我愛的女子,是個怎樣漂亮的人,我倒很願意知道。月英越想越難過,這一天便情思昏昏的,只是想睡覺。到了晚上,心裏非常難受,便出去看電影。偏偏這天的片子,情節又是說一個女子為男子所拋棄的。無論什麼藝術,若是和賞鑒的人,性質相合,就加倍地有意味,能引起人的共鳴。

  月英本來心裏難受,看了這種片子,也不知什麼緣故,眼淚水只管向下落。電影散場之後,回了家去,還是睡不著,坐不穩,便開了亭子間的樓窗,向外看看月色。這亭子間外面,正是一條又長又靜的大馬路,馬路兩邊,牽連不斷的綠樹,恰是一望無際。那缺著一小邊的新月,已沉到遠處一個禮拜堂的鐘樓犄角上。這時,天上一點兒雲彩也無,在這電光稀少的地方,風露天空裏的月色,自然帶著清涼的意味。西風過來,吹得那一帶秋葉,發出一陣一陣沙沙瑟瑟的聲音,滿懷幽怨的人對著,更有一種不言可喻的傷感。

  在這時,忽然一個感念,想到和楊倚雲合演《甜蜜的回憶》的時候,其中有這樣一幕。說是那個女子是在半輪新月之下,允了一個少年男子的婚約,後來這女子為男子拋棄了。還在半輪新月之下,回想從前的事。前次的新月,是一雙人影,在一刻千金的春園中;後來的新月,是個孤獨的少女,在滿天風露的樓窗下。仿佛那卷影片,竟是和現在的我寫照。細想起來,凡事多少有些預兆。當年演這個片子的時候,自己曾想到這事太不妙,不演得好,那時楊倚雲一定說沒有關係。唉,如今看起來,真是註定了的。想到這裏,只望了那半輪沉沉欲下的新月出神。

  轉身又一想,楊倚雲他們要新組一個公司,第一個大片子,預定了就是二喬。他的意思,就讓我演小喬,小喬是個幼年寡婦。他若自己演周瑜,那不更是不吉祥嗎?不過演電影演戲,無非是悲歡離合,不是做好結果就是做壞結果,哪裏忌諱許多。這樣說來,又不見得有什麼關係了。她一個人先是站在樓上的裏面望月亮,慢慢地站過來靠住了窗檻,兩手抱了胸,伏在窗檻上,也不知道有什麼奇異的感觸,好像要這樣看著月亮,心裏才會痛快。可是看著月亮,也說不出什麼意味,對了天空,只是這樣望,直望得身上冰冷,像洗了一個冷水澡一般,萬萬望不下去了,這才回正面房。一個上床,腳擦著腳,脫了鞋,腿一縮,就隨手牽了被頭,向身一蓋,糊裏糊塗地便睡著了。她人是疲倦了極點,一覺睡去,竟不知道醒過來。李旭東候到次日一點多鐘,還不見她起來,便上樓來叫醒她。走到她面前,不覺噯呀了一聲。欲知為何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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