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桂枝哭的時候,只想一口氣哭了出來,泄出胸中的積忿,至於有什麼人來聽到沒有,這一層,她卻不曾加以考慮。這時兩扇房門捶著響,她才忽然想到,這樣大哭而特哭,母親豈不要追問一個原由?而今母親來了,這哭聲還是停止不停止呢?若是停止呢,哭可以隨便停止,哭得未免無理由。若是不停止呢,緊閉了兩扇大門,鬧得母親不知所云,倒要大吃一驚起來,她伏在炕上,一時想不出一個妥當的主意,卻哭得更厲害了。江氏亂捶著門道:「怎麼了?怎麼了?倒是打開門來,和我說個清楚明白呀。」

  說時,又連連地捶了幾下門。因見門不肯開,便道:「你開門不開門?你不開門,我就要到後面把趙連長請來,捶開這門了。」

  桂枝聽到要把趙連長找來捶開門,這可是與顏面有關的事情,先且不開門,在炕上跳起來答應著道:「你發了瘋了嗎?為什麼把外人找了來?」

  江氏道:「你這孩子,倒真是發了瘋了,開口就罵人,連我也罵上了!」

  桂枝也不再說什麼,跑了過來,蔔通幾下,將房門開著,然後扭轉身又向炕上一躺,面朝了牆角,並不做聲。江氏看了她這情形,真有些莫名其妙,手扶炕沿,俯了身軀,湊著她面前問道:「你這是為什麼?」

  桂枝在身上掏出手絹來擦眼睛,息息率率地哭著,還是不理會母親。江氏道:「你說不說出原因來?你再不說,我可急了,你是受了人家欺侮呢?還是別的事情呢?」

  桂枝道:「什麼事情也沒有。」

  江氏道:「什麼事情沒有,你為什麼這樣哭著鬧著?」

  桂枝一想,這話若不和母親說明白了,恐怕母親會疑心到什麼不妙的事情上去。因道:「我什麼事情也沒有,就是那甘家一家人,狗眼看人低,他瞧我不起。」

  江氏這才明白了,她原來是為了與甘家鬧脾氣,因道:「我們早就沒有和他來往了,你怎麼還會和他們鬧脾氣呢?」

  桂枝只用手絹擦著眼淚,並沒有作聲。江氏道:「這可怪了,久無來往的人,你倒會因為他們這樣哭起來,這也沒有什麼關係,以後我們永不來往就是了。為了他們來哭,那犯得著嗎?」

  桂枝怎麼好去答覆她這句話,只有繼續的忍住了眼淚,低了頭坐在炕上。可是她這樣受氣,江氏心裏卻很快活,她以為桂枝所以不願意答應趙連長的婚姻,就是為了有個甘二爺把她牽住了。現在甘二爺和她斷絕了來往,再要提趙家的婚事,她也就不再推辭的了。江氏如此想著,心中倒反而十分歡喜。當天她也不說什麼,過了一天,她閑閑地和桂枝談話,又說起趙連長為人甚好,看看桂枝的態度如何。桂枝雖沒有加以贊成,卻也不加以反對,只是微微一笑。江氏看了這種情形,卻又增長了幾分把握。

  過了一天,江氏等著趙連長回家來了,便裝著來打聽關連長,到後院裏來和他談話。趙自強笑道:「老太太打聽關大哥,這算打聽著了。我今天請把兄弟在家裏喝著酒,回頭來了,我讓他到府上去坐吧。」

  江氏便道:「新年大正月的,我也應當請他吃點什麼,勞駕,請趙連長給他說一聲兒,我在這裏等著啦。」

  趙連長哪知道她會有什麼文章在裏面的,自然就答應了。

  約算有一小時,關殷田三個連長,陸續地來了。趙翁笑著,將大家一一安排妥當了,笑道:「我看到你們哥兒們這樣人強馬壯的,我也是十二分的高興,但是每回你們在這兒笑著鬧著,我十分歡喜,可是你們都走了之後,我又十分的寂寞,倒不如你們不來了。」

  殷得仁搔著頭髮,微微地笑道:「老人家都是喜歡熱鬧的,我就不那樣想,根本不圖個什麼熱鬧,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冷淡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因為如此,所以你不娶連長太太了。可是你扛槍桿兒的時候,可以不要太太,到了將來告老還鄉的時候,你還是不要太太嗎?你看我這樣大歲數,只剩孤單一個,住在這半鄉半鎮的地方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怕兒子有什麼誤會,看了一看,他微笑道:「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我就是怕孤單了,才搬到這裏來,好靠近自強。你現在沒有娶親,哪兒來的兒子,將來到了我這大年歲,看你寂寞不寂寞?」

  田青在軍服的小口袋裏,拿出一條小小的白手絹來,放在膝蓋上,折疊個不了,臉上倒微微地放出笑容來。趙翁以為他有什麼議論,手摸了下巴底下的長鬍子,望了他道:「田連長,你的年紀最輕,我說的這些話,你一定入耳吧?」

  趙自強怕父親談來談去,又會談到自己的婚姻上面去,口裏連連地道:「菜端來了,大家吃飯吧。」

  他說著話,就忙著在中間屋子裏桌上,陳設碗筷,鋪擺椅凳,鬧成一個沒有工夫理會他人說話的神氣。

  那小林看到連長在家,做事是格外地殷勤,已是將幾盤冷葷,先行端到桌子上來。趙自強向首席酒杯子裏,提著壺,先斟下一杯,口裏先道:「關大哥坐。」

  這樣一來,大家只有停止了談話,坐下來喝酒。趙翁父子先坐了主位,大家也就不能不坐下。趙翁舉起筷子,向各冷盤子裏指點了一陣,連道:「請請請,我也沒有預備什麼好菜,不過大家聚會一下,取個樂兒。假使各位高興的話,不妨豁上幾拳。」

  趙自強向趙翁微笑道:「你又想鬧一場醉,何苦呢?這幾天,我心裏老是不高興,聽說錦州丟了,槍子兒沒放出去一個,又丟掉一大片國土。走到外面去總聽到人說,你們東北軍,扛著槍桿總是向後轉的,我就氣得死去活來。我不是個師長,也不是旅長,我有什麼法子。若是我至少是個團長,我也要帶了一團人和日本見個高下。縱然說我違抗軍令,至多也不過拿我去槍斃,有什麼了不得。」

  殷得仁端了酒杯子,昂頭一飲而盡,放下酒杯子,又用手按了一按,表示他那十分沉著的樣子,望了趙自強道:「你這話對的。我是什麼也不怕,無論做什麼,只求幹個痛快!海闊天空,我就是一個光人,無論要幹什麼,我也敢放了手去幹一番。你不像我,還有個老太爺呢。」

  趙自強聽了這話,偷眼看了趙翁一下,不敢再說什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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