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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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七回 數語絕恩情閉門痛哭 一肩擔道義酌酒商談 甘積之和楊家老姑娘,在乳茶店裏這一種密會,自己料著很是安全的,不料偏偏的,頂頭遇著了兄長厚之。不用說,自己和老姑娘說的那一番話,完全是讓兄長聽去了。無疑的,兄長必定要大大教訓一番。只是這種教訓,在咖啡館裏聽著,連帶著會有一班旁聽的,讓人家訕笑起來,未免面子上難看。為了這一點,自己只有閃開為妙,到了家裏去,哥哥要怎樣的罵,就讓他怎樣的罵得了。他如此想著,也不管哥哥是怎樣一副顏色,搶著付了乳茶鋪的點心錢,低了頭就回家去了。 他到了家裏,向書房裏一溜,心裏兀自砰砰亂跳,他心裏想著,決不要讓哥哥如何大生氣,哥哥說著什麼時,自己認錯就是了。他枯坐在桌子邊,兩手托了頭,只管去轉念頭,如何而後可以平哥哥的氣,哥哥會說些什麼,自己怎樣的去認錯?他如此想著,他心裏十五個提桶打水,七上八下的幻想。可是甘厚之並不把這件事,當了緊急公文,到了晚上九點多鐘方始回家。積之等著哥哥的申斥呢,也還不曾睡。然而厚之回得上房,還自和嫂嫂談話去,並不曾留意這件事。積之想著,大概哥哥以為彼此都是個五尺堂堂的漢子,不必讓我太難堪,想著是已經不說了。這倒放下了一分心事,安然入睡。 到了次日起來,也依舊照常辦公,心裏深感僥倖,以為已經闖過這個難關去了。然而這一日下午回來,可發生問題了。女僕來說,太太請二爺到上房裏去談話。積之聽說,料著有故,心裏又砰砰跳了起來。甘太太坐在堂屋裏一張圍椅上,口裏銜了捲煙,心境很是泰然,看到積之進來,卻向他微微一笑。積之站在門口道:「嫂嫂叫我有事嗎?」 甘太太用手指了對面一張椅子道:「有話坐下來慢慢地說,你忙什麼?」 積之本來想笑出來,借著一笑,就可以溜走了,然而甘太太的臉上,已經沒有了笑容,怎好鬧什麼滑稽呢?只得退後了兩步,在對面椅子上坐下。甘太太噴著煙,又微笑了一笑,然後將兩個指頭捏著煙捲,用食指強動煙捲上的灰,以便向痰盂子裏落去。望了積之的臉,似乎有一句很可考慮的話要問出來的樣子。積之雖然滿肚皮都罩著疑雲,然而在嫂嫂未說出什麼話來以前,他自然也不便作聲,嫂嫂的那一笑一看,真是鬧得人窘極了。甘太太很從容地道:「你哥哥對我說,你和楊家老姑娘,已經訂婚了,這話是真的,我並非和你開玩笑。你覺得老姑娘不差,你就和她訂婚得了。可是……」 說著一笑。在這「可是」兩個字之下,她把那句話忍耐下去了。積之也正色道:「真的沒有這回事。」 甘太太道:「你不要作怪大嫂子的,用話來嚇你,其實你沒有和她訂婚,那就很好!要不然,你哥哥會發脾氣的。你為了那樣一個人來犧牲你的職業,那未免不值。像我們這種門第,像你這樣的資格,難道還找不到一個好媳婦?你別忙,准在半年之內,我和你找一位鮮花一樣的人兒。可是有一層,你必得和老姑娘斷絕了來往。」 積之望了地上,很躊躇的,低了聲音道:「根本上我就和她沒有什麼來往。」 甘太太笑道:「你又當面撒謊。你哥哥在乳茶鋪裏遇到了你,你是約了人家,三年後再說呢!幹嘛約上這樣長的日子?」 積之明知無可抵賴,紅了臉說不出話來。甘太太道:「你哥哥昨天回來,氣得話都懶說的,我問了許多遍,他才說明了,恐怕他的意思,就要下條子把你的事撤除了。我就勸他說,自己兄弟嘛,何必生什麼氣,有什麼話,當面說就是了。可是他說,他決計不和你說,說也無益,因為你是不肯聽他的話的,何必白糟蹋那一口氣呢?因為如此,我就對他說,這些話讓我來轉告你好了,免得兄弟兩個人為了這些話,倒喪失了和氣。」 積之聽了這些話,簡直無話可說,低了頭只管不作聲。後來還是甘太太道:「你也不必為難,這話一說一了,只要你肯和老姑娘斷絕了來往,你哥哥也就不咎既往。再說在一個月以前,她已經讓我們推辭的不再上門了。若不是你昨天去約會她到乳茶鋪去,你們已經是不會有來往的了。老實說,這不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嗎?我不會說話,我只有這幾句,愛聽在你,不愛聽也在你,言盡於此,你自己斟酌吧。」 說畢,她拋掉了手上那一小截煙捲頭子,又拿了一根煙捲燃著火重吸上了。她昂了頭,靠著椅子背,微微帶了一些笑容。積之坐在堂屋子裏,有許久許久的時候,突然想得了一件什麼事情似的,站了起來。向甘太太作了一個揖道:「嫂嫂,諸事都請你維持吧,我現在覺悟了,我照著你的話辦就是了。」 甘太太口裏噴出一口煙來,向他微笑著。積之看事不妙,又再三的央告著。甘太太對他注視了許久,見他已有軟化的樣子,這才笑道:「你果然是覺悟了,我自然會幫你的忙,你放心好了,我決不讓你為難的。」 積之見嫂子說這話時,態度是很誠懇的,料著不會戲弄自己,而且哥哥的事,嫂嫂能做八成主,嫂子說了這話,那比哥哥說的還要靈些,這也就大可以放心了。不過為了這樣一個重大的警告,他軟化到了二十四分,只得由衙門裏回來,就向書房裏一縮。整整有一個星期之久,也不敢走出門來一步。 老姑娘心裏,這就有些著急,什麼事把他得罪了,在那天會面之後,突然和我不見面呢!難道說,那天和我說的言語,全是一篇假話嗎?她如此想著,這個疑問,就更加深了。她照著以前的辦法,當四點多鐘的時候,就到大街上去迎候著積之,以便在路上談話。不料積之的行蹤,大為變更了,直到五點鐘的時候,還不見他回來。冬日天短,到了五點鐘,天色已經漆黑了,老姑娘縱然有那靜等的決心,可是時間上也不許可她。所以她連等兩天,都是垂頭喪氣地走回去了。到了十日之後,她有些不耐煩了,等著甘家一個女僕出來買東西的時候,兩下相遇著,她就笑道:「王媽,去年你和我做了不少的事,大年下,我也沒有給你錢花,實在對不住。」 說著,在身上摸出兩張毛錢票,就塞到王媽手裏,笑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送你,你別嫌少,拿去買一包茶葉喝吧。」 王媽無緣無故接了她兩張毛票,倒不知人家命意之所在,可是人家給錢,總是好事,笑著向桂枝請了一個安,連聲道謝。桂枝笑道:「你們家那些口子,上上下下,就是你一個人,也真虧著你忙呵!」 王媽道:「做慣了,倒也沒有什麼,我很自在的。」 桂枝道:「你們老爺常在家嗎?」 王媽道:「老爺總有大半天不在家的。」 桂枝裝出很自然的樣子,一點也不猶豫,向王媽問道:「你們二爺呢?也是大半天不在家嗎?」 王媽聽到她提上了二爺,向她臉上望著一笑,她眼睛下的魚尾紋,皺著疊上了幾多層。笑道:「大姑娘,我和你說兩句話,你可別生氣。」 桂枝聽了這話,心房就蔔通跳了一下。然而她的態度,卻依然很是鎮靜。笑道:「你二爺的事,我生什麼氣呢?」 王媽看她很不在意,就把老爺回來,如何和太太議論,議論之後,太太如何勸老爺,如何老爺告訴太太,把話來嚇二爺,如何二爺認錯,要和老姑娘斷絕來往,一頭一尾,詳詳細細的,向桂枝告訴了。桂枝聽了這些話,只氣得臉上紅一陣子,青一陣子,卻笑道:「那是你們老爺太太多心。我一個大姑娘家,要和爺們來往些什麼。這話就是這樣一說一了,以後可別跟別人說了。」 桂枝說到這裏,嗓子哽著,什麼話也說不下去了。掉轉身軀,就向家裏走。 到家以後,恰是母親不在家,她將房門一關,倒在炕上,兩手扶著一個大枕頭,哇的一聲,就哭將起來。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,傷心到了二十四分,緊緊地摟住那個枕頭,只管哭個不歇。過了一會子,江氏由後面院子回來了,在屋子外面,就聽到桂枝嗚嗚咽咽的哭聲,先就嚇了一跳,及至走到屋子裏來,那臥室門已是雙扇緊閉,推了兩下,那門也不見開。江氏想著,這可奇了,大正月裏的,我既不曾說她什麼,別人也沒有什麼事得罪了她,為什麼這樣大哭起來呢?於是砰砰砰亂捶著門道:「喂!開門啦,孩子,你怎麼啦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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