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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▼第十九回 欲即欲離同車憶往事 半哭半笑倚枕病殘秋

  在海甸向東北的大道上,出征的軍隊,是一步一步地走遠了,一大群送行的人站在大路邊,都發了呆。江氏見桂枝手捏了兩衣的襟角,默默地,在那裏緩緩地搓挪著。她雖是對了東北角站定,那眼睛可是望了最近的一塊地面,她自然是在想心事,然而是想著心裏好受呢?心裏不好受呢?這可不得而知了。江氏走近了一步,貼住她站定,口裏可就問道:「姑娘,你怎麼了,回去吧。」

  桂枝莫名其妙的,對她母親笑了一笑道:「可不是,我們該回去了,我們還等著什麼呢?」

  說畢,她就在前面走。於是趙翁、黃曼英,都隨著她走進屋子來了。最妙的就是並不走回他的後院,也跟著走到楊家來。江氏在前面走著,歎了一口氣道:「以前我見了當大兵的,我心裏就恨;現在我見了當大兵的,我只是可憐他們。我覺得以前做的事,實在有些不對了。我要有兒子,我不……」

  說到了這裏,桂枝一回頭,笑道:「老太爺也來了,請坐吧。」

  江氏笑道:「你瞧,我真是大意,老太爺來了,我也沒有瞧見。姑娘,你去做一點兒開水。」

  趙翁也是不解何故,自己怎麼著,就跟了親家母之後,走到這裏來了,既是走進門來了,決沒有不做一點交代又走了出去的,只得笑道:「你別張羅,我瞧你心裏有些難受,還有這位黃小姐,也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在心裏,所以我來和大家談談解個悶兒。」

  江氏笑道:「喲!我們心裏難受的話,還能賽過老太爺的嗎?」

  趙翁就坐下來笑道:「凡是都是一個慣。我家自強,成人以後,就是老離開著我的。現時不在我面前,我倒不怎麼樣惦記了。這樣大的兒子,也不能抱在懷裏帶了大來呀。」

  趙翁這些話,表面是自己和自己解釋,其實也就是把這些話解釋給大家聽。桂枝在一邊看著,心想,像老太爺這樣賦性爽直的人,都這樣繞了彎子說話,這可知道他那一番不得已,到了什麼情形。這就向趙翁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呀。一個人是幹什麼的,就得依了本分,跟著去幹什麼。家不算什麼,只要事情成就了,愛怎麼樣子鋪張,家裏就能夠怎麼樣子熱鬧的。這是我的心胸,究竟還算小啦。像黃小姐,人家可就是大心胸,有志氣的人,什麼國家要亡,驢夫負責啦!」

  趙翁聽了,不由哈哈大笑,黃曼英坐在椅子上,本來也就板住了面孔,低了頭不看人。這時聽到桂枝接連念了幾個別字也就噗嗤一聲,笑了起來。趙翁笑道:「我的大姑娘,國家要亡,這是多麼大的事情,草草的叫驢夫去負這個責任,這不是難事嗎?你要把這話去對趕驢的去說,他真可以說,幹我屁事,我管不著。」

  說到這裏,黃曼英又笑了。桂枝明知自己說錯了,應該害臊,可是想到難得趙翁和黃小姐這樣大笑,便道:「喲!黃小姐,你不是這樣子告訴我的嗎?怎麼到我的口裏說出來,就招著你們這樣的哈哈大笑呢?」

  黃曼英笑道:「你打算叫趕驢的,怎麼著去負國家要亡的這個責任呢?」

  江氏站在一邊,不知道他們鬧些什麼玄術。可是看他們笑成了這個樣子,當然也是一種可笑的事情自然也就附和著在一處笑了。因為這樣一場大笑,減少了大家不少愁悶。趙翁心裏愁著楊家母女不曾快活的這一點,也就如釋重負了。他雖然是個老人家,究竟有些男女之別,所以他隨便地談了幾句,也就走了。

  黃曼英笑著向桂枝點了兩點頭,卻沒有說什麼。桂枝坐到她身邊椅子上,一手挽了她一雙手臂道:「你這又是什麼做作?」

  黃曼英見江氏走進她裏面的屋子裏去了,這就輕輕地向她道:「你真是個孝順兒媳婦,很能體貼你家老公公的心裏。你知道他發愁了,故意地把話說錯了,招著大家笑。」

  桂枝道:「你別屈心了。到了現在,我還不知道怎麼錯了的,惹著你們笑了呢。」

  黃曼英歎了一口氣道:「別管是無心錯也罷,或者是有心錯也罷,只是有了這種情形,總不是我的幸事,好像我吧,昨天下午,趕到這裏來,心裏總還想著,多少要和小田說幾句話。可是白白地跑了來,就是眼看著他跟隨大隊伍走了。知道這麼著,我昨天不來,眼不見為淨,心裏也許就好得多。今天我回去,一路之上,有得想呢。」

  桂枝道:「那麼,就在我這裏再玩一天吧。」

  黃曼英道:「你這是傻話了。今天回去,是一個,想著難受,明天回去,還不是一個人想著難受嗎?」

  桂枝道:「你若是在我這裏再住一天,我送你進城去,我也想到城裏玩玩去。」

  黃曼英道:「你與其明日陪我進城去,何不人情做到底,今天就陪我進城去呢?」

  桂枝笑道:「哪有說走就走的呢?」

  她這幾句話,偏是江氏在裏面屋子裏,都聽到了,她就搶著道:「姑娘,那也好,你就陪著黃小姐進城去玩一趟吧,今天還早著啦,吃過了飯,從從容容地去,准不算晚。」

  桂枝也是覺得在家裏住著,心裏十分煩躁,暫時到城裏去玩一兩天,把這一個結巴眼混了過去,也不錯,就笑著沒有作聲。黃曼英見她的意思有些活動了,極力又慫恿,於是她也就不再推諉,吃過了飯,和黃曼英一同搭長途汽車進城來。

  到了西直門,又坐了電車。這電車上,見不少的鄉下人,有的攜著大包裹小提籃,竟有些像長途旅行的神氣。黃曼英向桂枝笑道:「這電車好像是火車,坐了不少出門的人。」

  桂枝並沒有坐過火車到哪裏去,對於她這句話,根本無從答覆,只是笑笑,沒有說別的。她們對面長板凳上,坐了一個老頭子,就插嘴笑道:「可不是嗎?我們就把電車當火車坐了。以前京西到京南,繞了大半個城圈子怪不近的。如今有了電車,由西北到正南,穿城而過,真快得多。好像我是到大紅門去罷,下了電車,出永定門,不遠也就到了,若是全走起來,路可遠多了。」

  桂枝忽然聽到「大紅門」三個字,好像耳朵裏曾留下過這樣一個地名,只是一時記不起來,這個地名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似的,卻注意下來了。於是也就向那老人望了一眼,問道:「大紅門,那地方很熱鬧嗎?」

  老人道:「是永定門外,五六里地方,一個村莊,熱鬧什麼?」

  黃曼英道:「我到南苑看跑馬去,走那裏經過的,那裏仿佛有兩家小茶館,什麼都沒有,你怎麼倒知道那個地方?」

  桂枝笑道:「我仿佛耳朵裏面,記下了這樣一個地名。」

  說著話時,電車上的人更多,聲音也分外地嘈雜,於是把這話說過,也就停止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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