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七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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積之側面看著,她臉上還帶了一些笑容。立刻想起往日同上乳茶鋪,她那種又像親近,又像害臊的情形,複又呈現在眼前,雖然,初見面的時候,她的態度,是淡淡的,但是現在看來,也不見得她對人就是取那完全拒絕的樣子。看這情形,彼此的感情,也許可以恢復吧?心裏如此想時,眼望了她半邊臉,正看到她耳鬢之下,叢生著一片細細的毫毛,那正可以現出她的處女美來。只看那白白的皮膚,粉膩了的脖子恨不得伸手過去,掏上她一下,只是當了許多人在座,怎好敢造次呢?因之抽著手動了兩動,卻又縮了回來靜止下來了。他這種舉動,卻是讓桂枝看到了,心裏這就警戒著,他怎樣可以在許多人面前動手動腳,於是把兩張面皮繃得緊緊地,做一個生氣的樣子。積之心裏,當然比她更曉得清楚,也就正了面孔,放出一種沉思事情的樣子來。 車子走得很快,不久的時候,已經看到了西苑大營的高樓。積之雖然默不作聲,只聽些旁人的言語,但是見了這大樓的影子以後,他心裏忽然跳動著一陣,難道就這樣一節一節的,把桂枝送到家裏去,就算完事嗎?送她到了家以後,我向哪裏去?還是在海甸街上溜幾個彎呢?還是到乳茶鋪裏去坐一會子呢?溜彎固然是無意識而且怕碰到了熟人,可是到乳茶鋪裏去坐著呢?也是一件笑話。由大紅門進城,坐了電車到西直門,由西直門再坐長途汽車到海甸來,這就為了到乳茶鋪裏來喝一碗甜水來著嗎?若是都不可能,自己就坐了原汽車回去吧?但是汽車要開到香山以後,再開回來呢。至少還有兩三小時的耽擱,這兩三小時,叫自己在哪裏安身?心裏是這樣地躊躇著,臉上就不免把那副愁態,顯了出來。 桂枝心裏想著,這是我的不對,人家好意替我買票,引我上車。我看他那情形,就無意回海甸,不過是送我一程,我為什麼倒給人家不好的臉子看呢,於是就向積之笑道:「到了海甸,上我們家裏去坐坐吧。」 積之突然地回答道:「不必去了。」 他原是一句牢騷話。說出來之後,倒有些後悔,我為什麼不必去呢?桂枝只聽到他這一句不必去了,至於他心裏立刻在懊悔著,那可不知道。便笑道:「好,改天見吧。」 說話時,汽車已經在海甸街頭停著了。桂枝隨著乘客扒著車門下了車。積之由車門一跳,站在地面上,兩手拍了幾下灰,桂枝因他由遠道送了回來,就這樣地走去,心裏未免有點過意不去,站在一邊,正望著他呢。他卻是不理會這一層,拍完了灰,就取下帽子來,向桂枝點了一個頭道:「大姑娘,你回去吧。我不願意到海甸街上去,就不再送了。」 說畢,回轉身來,就向回北平的大道上走。當他走去的時候,臉上自然帶了些淡淡的笑容。可是那笑容是勉強放出來的,料想到心裏,那也是不高興已極,桂枝並不能上前去,向他解釋幾句,那也只得罷了。 她在街頭上呆站了一會,慢慢地走回家去。江氏見女兒帶了一種不快的顏色,走進屋子裏來,心裏很是詫異,就問道:「在黃家住了三天啦。」 桂枝見母親很注意自己,立刻就笑道:「他們死命地拉著,不讓走,要不然,昨天一早就回來了。」 江氏道:「黃小姐的老爺子老太太,心裏不怎樣難受嗎?」 桂枝道:「他們家是混差事的人,把出門這些事,也就看得很平常。再說田連長還是他們家沒有過門的女婿,他們好像也很淡的。」 江氏道:「你這孩子說話,未免不成道理。難道說沒有過門子的女婿,就應該不放在心上嗎?我就不是那樣。」 桂枝笑道:「我的老太太你別多心,我也不是說你呀。」 說著,她竟笑嘻嘻地走回裏面屋子,照常做事去了。江氏看了這種情形,倒猜不出她的所以然。其實這個時候,桂枝心裏,不是惦記那個從軍出塞的趙自強,卻是惦記那個失意而去的甘積之。她一個人私自忖度著,自己無意提到那個大紅門地方,就讓那個老頭聽了去了。那個老頭子說了,是到大紅門去的,他必然是把這話轉告了甘積之。積之就算定了,我還是心裏有他,而且在城裏住一兩天,必定回海甸的,所以到長途汽車站上來等我。天下事不見得那樣巧,他一到汽車站就遇到我了,也許在車站上來了好幾回了。這樣看起來,他對我是一番什麼心意,大可想見了。 固然,我是有了丈夫的了,不能再有外心,可是他費了這樣大的氣力,送我回海甸來,也許有什麼話要對我說,我簡直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把話說出來,這可是心裏過不去的一件事了。不知道他哪一天還能到海甸來,他如是來的話,我應當大大方方的,向他說幾句安慰的話。只是這是做女孩子的,一段極大的秘密,除了自己想得爛熟,哪裏還能對第二個人說呢?自從這一天起心裏老是拴上一個疙瘩,覺得很是對甘二爺不起。同時,耳朵裏也不免聽到傳說,道是甘二爺兄弟不和,丟了差事,都是為了想娶楊家大姑娘的原故,他立了誓,不發財,討不著楊桂枝,就不回來。 現在楊桂枝有了主了,他有多少錢,也不會討著的,看他回來不回來?桂枝聽了這些話,心裏怎樣不難受?心想,我倒想不到甘積之用情這樣的專,為我受了這樣大的犧牲。可是他得著什麼好處呢?但是他果然為我受了犧牲的話,就不該在一個時候,用那極淡的態度來對著我,外面那些傳言,也許是假的吧?她如此想著,又暗暗地探聽了許多次,這消息卻是越探聽越實在,甘積之果然是為她受了犧牲的。她想人家受了這樣大的委屈,不但是得不著自己一點好處,而且還遭了自己的白眼。這樣說起來,自己實在不應該。總得找這個機會,和他說幾句話,雖然是不能嫁他,也不妨安慰他兩句。女子的心,是搖動不得的;一搖動之後,就沒有法子收拾了。桂枝心裏橫擱著一片對不住積之的思想,常是探聽積之有回來的消息沒有? 轉眼就到了暑假期了,心裏想著,積之必會在這個時候回來的,不時的由甘家門口經過著,看有他的蹤跡沒有。很快的兩個月,暑假又過去著,已是到秋季開學了。清閒的時候,積之也不回來,到了開學以後,這樣遠的路,他又跑回來做什麼,這也就只好不盼望他了。 算一算日期,趙自強到喜峰口去,五個月之中,倒有上十封信寄回來,每一個月約莫總有兩封信到家。他雖寫的是家書,在信上所寫,一大半卻是安慰岳母的話。信上說只發了三次餉,而每次發的餉,他都全數寄了回來,說是在喜峰口那地方,有錢也無處可用,辦公費裏有富餘,足夠維持一個人生活的了。趙翁的態度,是非常的公正,兒子將款寄到了家,就要分一半到楊家來。江氏原來是不肯收著用,後來趙翁說,今年下半年,一定要辦喜事的,拿去和你們大姑娘買點衣料,預備做嫁衣吧,江氏知道老人家是實心眼子,也就照收了。 這是舊曆九月中旬時候,北方的天氣,已經是慢慢寒冷起來,大門外路上,向西山去的汽車聲,來往得是實為熱鬧,原來這都是到西山去看紅葉的閒人,每年這個時候,他們總是要忙一陣子的。記得去年這個時候,和甘積之認識了半年多,感情也有了,曾應了他的約會,到香山去偷看過一次紅葉。紅葉現在是又出現了,這過去的事情,卻是再也想不到了。院子裏正擺著十來盆菊花,變成了慘白色,紅的菊花,變成了焦灰色。站在屋簷邊,閑看了這些菊花出神,覺得那枯萎的顏色,將花瓣翻轉過去,頂出花芯來,似乎它告訴人在世界上,已經是為日無多了。 江氏正由趙翁那邊,拿了一疊鈔票來,遠遠地就舉了起來,讓桂枝看著道:「這是你們老爺子給的三十塊錢,你收著吧,又可以添幾件衣服了。」 桂枝皺了雙眉,正想和母親說一句不高興的話,忽然想到母親說的是趙家的事,在接錢的時候,若說了不好聽的話,母親會生起疑心來的。於是忽然兩眉一展,笑了起來道:「多謝老爺子了,若是這樣每次分咱們三十塊四十塊的,到了明年這個時候,要做兩箱子衣服了。」 江氏道:「這倒想賴到明年這個時候去呢,可是也要人家願意呀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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