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趙翁居然盼到兒子要娶媳婦了,這實在是大大地一喜,哪裏肯擺脫開了不想,一個人出著神,想這樣想那樣,又記上了許多。白天籌劃了一天不算,到了晚上,一個人坐在燈下,又慢慢地寫了好幾封信。每封信上,都有在旁邊打著雙圈的句子。例如「信到之日,我兒即準備一切,由兒自定日期,何時可以請假,即刻函告余知,余自按兒到家之時,先期辦理,以便兒到,便做喜事。」

  又如「小兒不日即將完婚,需款甚急,所有共存款二百餘元,請即日匯齊,弟不日入城親來攜取。」

  又如「款項不敷尚巨,仍乞我兄早日為之設法,以應燃眉之急,毋任感盼。」

  這老人做事,既然是異常周到,而且還談個敏捷,次日起早,他親自就用掛號信,將它寄出去了。寄了信回來,走到前面院子裏,隔了窗戶向屋子叫了一聲道:「楊老太,在家嗎?」

  江氏道:「請到屋子裏坐坐吧。」

  趙翁嘻嘻地笑著,走進屋子來,他手上沒有旱煙袋杆了,空了兩手,只管將巴掌互相挪搓著。桂枝半蓬了頭髮,在靠門的一張方凳子上,半斜了身子坐著,臉黃黃地,分明是帶著病容了。她看見趙翁進來,站起身來,低低地叫了一聲老太爺,靠凳站著,並沒移動。

  趙翁道:「我聽說你招了涼了,現在還沒有好嗎?」

  桂枝帶著微笑,露出兩排白牙來,低聲柔氣道:「這就好的多呢,躺下了兩天了。老太爺旱煙袋呢,不抽煙嗎?」

  趙翁剛剛要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去,聽了這話,後又站了起來,左手摸鬍子,右手伸了一個食指,指點著桂枝笑道:「都是為了你們的事,把我樂大發了。你母親一說叫自強回來完婚,我喜從心起,不由得拍掌叫了一聲好,這旱煙袋跟著起哄,也往地下一頓腳。它這一頓腳不要緊,鬧了個倒裁蔥,把嘴子打碎了。打碎了就打碎了吧,算它幫了我一個忙。」

  江氏笑道:「老太爺也太省儉啦,抽旱煙一個月能抽多少錢,還要借這個機會把煙禁了。」

  趙翁伸手到懷裏去,掏出一盒煙捲來。舉了一舉,笑道:「我總捨不得買煙捲抽,為了一盒煙捲的錢,至少可抽七八天的旱煙。可是把旱煙袋揍了,我就借著機會買兩盒抽抽吧。這是美人牌,老太太,你不抽一支嗎?」

  江氏不由得笑起來道:「這真是煙袋嘴子幫了你的忙,把旱煙袋嘴子揍了,你就抽起美人牌來了。」

  趙翁哈哈笑道:「親家太太,你這可算罵苦了我了,我這樣的老古董,還談得上什麼美人不美人,我不過挑一種新出的煙吸著試試罷了。」

  這話說得桂枝聽了,也就掩口而笑。江氏找了一盒火柴,遞到趙翁手上,趙翁接了火柴,擦了一根,向上一舉,這才想起來了,自己掏出那盒紙煙來了。口裏說著話,覺得手上多了一樣東西,仿佛著又揣到衣袋裏去了。於是將火柴交還了江氏,由胸裏再掏出紙煙盒子來。可是紙煙盒子掏出,又想起火柴已經交還了別人了。一會子工夫,前後顛倒,只管手足無所措,便笑道:「我這是怎麼了,要煙沒了火,要火沒了煙,哈哈!」

  江氏道:「老太爺真是疼兒女的,聽說自強要完婚了,樂得不分晝夜,合不攏口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可不就是那樣說嗎?從昨兒個起我就樂大發了。」

  江氏道:「由現在到喜期,大概還有些日子啦。要是像你這樣的樂,那可了不得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你沒有聽見說過嗎?樂是與衛生有益的事,樂多了,還可以延年益壽呢。再說,我也就是在這幾天發發笑罷了。過了這幾天,一等自強回信到了,我就要忙起來了,要樂也來不及啦。」

  他口裏如此說著,手上拿了一根煙捲,只管在紙盒子上頓著。江氏又把那盒火柴,塞到他手上,笑道:「點上煙抽吧,回頭你又把煙收起來了。」

  趙翁這才擦著火點了煙抽著,坐下來慢慢和江氏談心;說是各處的信都發了,以後要慢慢地預備一切事情了,你這邊有什麼要辦的事情,也得辦了。江氏道:「我這邊有什麼可辦的呢,除非得著老太爺所幫貼的幾個錢,給我們桂枝做幾件新衣服。」

  趙翁道:「就是這個,你也得辦啦。成衣匠做衣服,總是拖延日子的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就望了桂枝笑道:「天一天二的,我要到城裏去一趟的。這就看你的運氣,若是我賬收得多呢,我另外還要打幾樣首飾,還替你買一點貴重的衣料。」

  桂枝也不置可否,只是低了頭來笑著。趙翁道:「真的,我這樣一大把年紀,能怎麼樣,就說到怎麼樣,決不騙你的。」

  江氏就插嘴笑道:「不是老太爺疼我這丫頭,我們這兩家的親事,也許還攀結不成功呢,誰能說老太爺會騙她呀!」

  趙翁又呵呵地笑了。談了一陣子,他看到桂枝總是羞人答答,坐在裏外房交界的所在,心裏這就想著,這又是我不體諒人了。人家大姑娘只為難,我為什麼老當她的面說喜事呢?人家要不知道,倒真說我做上人的不正經了。他如此想著,立刻板住了面孔告辭走了。

  桂枝低聲笑道:「你瞧,這礙著他什麼事,這老頭子整日整夜地樂著。」

  她手扶了門框,臉靠在手上,望了門外出神。看她那笑嘻嘻地神氣,未嘗不在歡喜呢,江氏道:「你要到了我們這樣一大把年紀,心裏也就明白了。上了歲數的人,沒有什麼可想的,做官,謀財,圖利,那都隨便,就是兒女滿堂的這個念頭,比什麼還濃。若像我守半輩子寡的人,又沒兒子,兩代兩個女的,只瞧著別人家熱鬧哄哄,難受只好擱在心裏啦。有了姑爺,眼前添了半個兒子,這就好像有倚靠多了。再要添個把外孫……」

  江氏站在她面前,正說的有滋味呢,桂枝就用手推著她母親道:「得啦得啦,越說越不像話了。」

  江氏向後退了一步,笑道:「這丫頭越慣得不成樣子了,倒用手來推我。」

  桂枝撅了嘴道:「誰教你說這些個呢?我不愛聽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要問,又不讓我說,我不說了,我還要出門去一趟呢。」

  她說時,就把炕上堆疊著的一個木箱子,端了下來,在箱子裏撿齊七八件衣服料了,放到炕上,將一個舊包袱包了,然後把箱子搬還原處。等她爬下炕來的時候,卻見桂枝提著包袱,手反背著,放到身後去,卻笑問道:「把這些衣料子打算拿到哪裏去?」

  江氏道:「我也該拿人家去做呀。」

  桂枝道:「你糊裏糊塗,就交給裁縫做去,做得不合適,糟了料子還不要緊,我要不願意的話,你又該說我囉唆了。」

  江氏道:「我怕你自己不管呢。你願意管,那就好極了,免得我提心吊膽,不合你的意。」

  桂枝道:「我這可不懂了,自己做衣服,為什麼不管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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