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七六 |
|
|
|
母親怕她不管的這個緣由,她實在是懂的,故意地這樣說著,表示心裏很坦然的樣子,於是把那包袱打開,只抽出一件衣料,用大手絹包著,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也正等著要衣服穿,先拿一件糙料子,讓王裁縫去做著試試吧。」 江氏也是做姑娘的出身的,知道姑娘們對於嫁時衣,總免不了那一種要問不問的樣子,做母親的只有含糊著做一個顧問,否則姑娘會惱羞成怒的。因為如此,所以江氏坐在一邊,只當無事。桂枝似乎也覺得此事有些尷尬,在屋子裏呆站了一陣,又清理清理桌上的東西,看看母親並沒有什麼言語,這才提了那個手絹包,從從容容地走出大門去了。 到了大門口,就向大街兩頭望了一望,這才順了人家牆根低了頭一步一步地走著。走了大半截胡同,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大姑娘好久不見啦,這幾天又到城裏玩兒去了嗎?」 桂枝回頭看時,乃是甘家新來的女僕劉媽,她對於桂枝和甘家過去的一段交涉,是不知道的,便答道:「這幾天在家裏躺著呢,今天才剛剛好一點。」 劉媽道:「可不是嗎?現在又鬧時令症,我們家老爺病重得很,城裏的親戚,全來瞧他的病來了。」 桂枝道:「什麼病呢,這樣重法!你們家二爺也來了嗎?」 劉媽道:「來了好幾天了。病人一多半的事,都是他伺侯著呢。他還向我打聽來著……」 說到這裏向桂枝看了一眼,微微地笑著。桂枝只當不介意,很隨便的問道:「他打聽什麼?」 劉媽笑道:「他問你什麼時候出閣呢。他說和你們連長很有交情,預備出個重重的份子。」 桂枝紅著臉笑道:「我看這話,是你瞎謅的。他打聽我的下落做什麼?」 劉媽道:「我實在是實話,改天你遇著他,你就明白了。」 桂枝聽了他這話,增加了無限的感觸,手上拿著那個小包袱,竟是站著愣住了。劉媽也不便和她多說話,掉轉身來走了。桂枝站定了一會,抬頭看時,劉媽已經走開了,心想盡在這裏站著,也未免無聊,於是拿了包袱,自向王裁縫家去。 約一小時之後,她又走回到原處來了。她到了甘家門口,伸著頭向人家院子裏一看,可另外有什麼動靜?當她這樣看的時候,恰是甘積之在院子裏由東到西,他並不曾料到大門外有人在探望,所以眼光向前,沒有看到桂枝。倒是桂枝心裏跳了兩下,情不自禁地,人跟著向後一縮。及至積之已經走了過去了,她又裝著失落了什麼東西似的,只管在胡同裏徘徊不住地偷著向門裏面看了去,徘徊了許久,積之終於是不能再出來,她就只好低著頭,慢慢地走回家去。 江氏看到她低了頭,有一步沒一步地走進了院子,手推了屋門,踏著一隻腳進來,還回轉頭來向後看,有點愛進不進的神氣。江氏道:「誰在外面?」 桂枝道:「沒有誰呀。」 說著話,走進來,先歎了一口無聲的氣,然後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。江氏兩道眉峰,緊緊地皺著,幾乎要湊成一條線。心想剛才出去的時候,還是歡天喜地的,怎麼這一回來,又是這樣苦著臉蛋子呢?於是放出不知道的樣子,向她笑道:「那料子有得富餘嗎?」 桂枝道:「沒有富餘。」 她側了身子坐著,微抬著頭向窗子外面的天色看著。江氏道:「那王裁縫對你說了什麼來著嗎?」 桂枝依然望著天上,並沒有作聲。江氏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,有點兒不快活,是王裁縫有什麼話衝撞你來著嗎?」 桂枝猛然地將身子一扭道:「咳!哪裏這樣的囉唆?王裁縫做手藝的人,我們送買賣上門,那是看得起他,憑什麼他要把言語來衝撞我?這不叫怪話嗎?」 江氏原因為她有生氣的樣子,才想問出她一兩句話來,然後好安慰她。不料竟越問越壞,她反而生氣了。本來還想繼續著將話問了下去。但是要繼續的去問時,又怕她越發地生氣,只好向姑娘笑了一笑,逕自走到裏面屋子裏去,不再問姑娘的事了。 可是桂枝自己,並不因為母親不注意她了,就解除了苦悶,她心裏想著,在這幾個月裏頭,並沒有得著甘積之的信,我以為他把我忘記了。若是據他老媽子打聽我消息的這件事情看起來,分明他還是很注意我的。我現在是有丈夫的人,而且是快要出嫁了的人,我真不願看見他,引起我許多心事。但是他為了我犧牲很大,他而且起了誓,不發財不回哥哥家來,現在他不見得發了財,何以又回到哥哥家裏來呢?莫非這也為的是我?若說這也為的是我,我卻拿什麼去安慰人家?見人家一面怪難為情的。用好話去安慰他幾句,也透著無聊,而且也冒很大的嫌疑。再說,就安慰他一番,讓他不要把我放在心裏。據我看來,沒有這番安慰倒也罷了,若有了這番安慰,恐怕更要念我念得厲害呢。桂枝如此一轉念頭,就決計把甘二爺置之不理。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,想起枕頭套子裏面,還有積之一張照片,這個東西,放在自己身邊,遲早是惹禍的根苗,而且他也總會作怪,把自己的心事擾亂了,不如收在一個永不見面的地方吧。可是到了母親睡覺以後,自己一摸那張照片時,並不在枕頭套子裏,卻是在墊褥上面,將枕頭來壓蓋著。自己記得清清楚楚,是塞在枕頭套子裏的,何以會掉換了一個地方?莫非是讓母親看到了嗎。若是果讓母親看到了的話,顯著我還有二心,她是一個守舊的人,那更看我不起了。當時屋子裏無燈,也不敢亮上燈火,摸著黑就把那張相片扔在炕夾縫裏,預備等著母親不在家的時候,再找一個妥當的地方來收著。當晚加了這一重心事,翻來覆去,總是睡不著,到了次日,自然起來得更晚了。 睜開眼來的時候,早見母親口裏銜了一支煙捲,斜坐在房門邊方凳子上。母親是個不抽煙的人,自己是知道的,這又是心裏極端的不自在,所以在那裏抽著煙解悶,帶想心事了。這或者與枕頭下那張照片,有點關係吧?她把兩件事聯續在一齊想著,免不得就認為是一件事,於是臉上紅潮突起,連耳朵根之下,都發起熱來。因為臉上也發熱了,就不敢向母親看著了,一個翻身向裏,半閉著眼睛睡了。就聽到江氏道:「什麼時候了,還睡啦,起來吧。」 桂枝沒有作聲,依然側身睡著,江氏道:「又是身體不好嗎?起來坐坐吧,別真個睡出病來了。」 桂枝待著說話,母親的一隻手,已經摸到自己的額頭上來,她道:「喲!你額頭上不怎樣熱。臉上倒這樣有些發燒呢?」 到了這個時候,桂枝卻是不裝病也不可能,便拖著柔軟的聲音道:「也許是昨日出去吹了一口風,又把病帶發了。那倒是不要緊,我睡到十點鐘起來,把精神恢復起來,病就好了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