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到了晚上,自己睡在床上,心想,我把這些不相干的事情,完全拋到一邊,依了哥哥的話,明天我還是回到大紅門教書去。他正如此想把人家的閒事拋了開去,那討人厭的聲音,又送進耳朵來了。這回不是軍樂聲,也不是七巧八馬的聲音,乃是三弦子和小鼓聲,他們家慶賀喜事,在唱大鼓書了。積之在床上翻來覆去,簡直熬到兩三點鐘,才睡安穩了。次日起來,那些聲音,已經沒有了。本來想在上午就到南院去的。轉念一想,這可去不得。嫂子只疑我吃醋,我若是今天不走,倒顯著昨天不走,是有原因的了。他如此想著,又在家裏住了兩天,到了第三天,怎樣也忍不住,只好搬著行李出門,雇了兩輛人力車子,向到西直門的大道上來。

  剛一出門,就看到對過大門口,停了一輛汽車,這卻是海甸街上不常見的事。心裏納悶著,自不免向那邊看去,不一會兒的功夫,男男女女,擁出一大群人來,第一個便是趙自強。他今天不是穿著軍服,乃是長袍馬褂,古銅色的新呢帽,鑲著那油亮的緞子邊,胸面前在馬褂紐扣上,插了一朵紅花,在那喜氣洋洋的臉上,笑著左顧右盼,得意極了。

  甘積之心裏想著,我是失意的人了,我也犯不上去看他得意的臉色,於是掉轉臉來,坐上車子,一迭連聲地催著車夫快拉。那人力車子由汽車邊拉過去的時候,桂枝是剛上汽車。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紅色長旗袍,新剪後燙的頭髮,簇成堆雲式,在頭上繞了一匝紅絲辮,在左耳上紮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,右邊鬢下,卻斜插了一枝紅絨喜字花,一張鵝蛋臉上,塗了鮮紅的胭脂,這一番嬌豔,就更不必提了。但是積之由這裏過去的時候,卻並沒有看到,只見桂枝在玻璃窗戶裏,眼睛很快地瞥到一眼罷了。

  今天的桂枝,她與往常有些不同,她覺得眼前,什麼事情,都是可以快樂的。同時,也就覺得無論什麼事,都是很仿佛的,很有些子像在一個甜蜜的夢裏廝混著。所以雖是看到積之悄悄地過去,也想著不必怎麼地注意他了,丈夫在當面,會引起誤會來的。所以桂枝也立刻掉過臉來,和大門外站著的家裏人說話,並沒有顧到其他。這汽車是上午十點鐘,由這裏開了走的。到了下午四點鐘,車子依然停在這大門口。

  桂枝在下車的時候,曾很快地向對過甘家看了一眼,當然,是門口空空的,並沒有什麼徵兆可尋,進得屋子來,趙家新雇的老媽子,早迎著說,太太你回來啦。趙自強在外面對父親說了幾句話,立刻走進房來,向桂枝笑道:「今天把你累夠了。」

  桂枝笑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累。就算累,一輩子一回的事情,那還不勉強對付著嗎?」

  說時,老媽子捧了洗臉水進來,將盆放在梳粧檯上。自強笑道:「你出了汗呢,洗把臉吧。」

  桂枝對了玻璃櫥上的鏡子,拿了一件花布旗袍在手,身上脫了一隻袖子,就把這布旗袍穿上一隻袖子。見自強望著她,就低了頭微笑。自強也脫了馬褂,向櫥子裏送著,走到她身邊,向她笑道:「到現在,你見著我還害羞嗎?」

  桂枝噗嗤笑了一聲道:「我穿衣服就怕人家瞧。過去一點吧。老媽子看見,可是笑話。」

  自強道:「你不洗臉嗎?」

  桂枝道:「你先洗吧,我怕水熱呢。」

  趙自強不聲不響地,走過去擰了一把手巾,雙手遞給桂枝。桂枝低聲笑著喲了一聲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你別客氣,我來洗得了。」

  她已經是把衣服換好了,這時將兩隻小袖子高高地卷起,露出兩隻白而且圓的手臂,拿了手巾,就站到梳粧檯邊洗起手臉來。趙自強站在身後含著微笑看了一陣,然後將梳粧檯抽屜裏的香胰子、雪花膏、香粉、胭脂膏,一樣樣地拿出,在檯面上擺著。桂枝笑著向他道:「我的先生,你哪懂這些,讓我自己來吧。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你今天累了,我得伺候伺候你。」

  桂枝向房門口看了一看,見門簾子是垂了下來的,這就道:「你也累了呀,我不該伺候伺候你嗎?」

  自強笑道:「不敢當。不過你真願意伺候的話……」

  桂枝伸手悶住了他的嘴道:「這就夠啦,別向下說了。」

  自強順勢握住了她的手,就亂吻了一陣,因為聽外面屋子裏,有了趙翁的嗽咳聲,這才悄悄地走開了。但是他也不願意走開,走到床邊,看到雪白的床毯,一床淡青和粉紅的綢被,覺得那顏色是格外的調和。那四個白套子繡小朵紅花的枕頭,也就格外的引人入勝,於是倒在床上靠了枕頭躺著,微歎著氣笑道:「我真不免英雄氣短,兒女情長了。」

  桂枝依然洗她的臉,沒有作聲。趙自強於是拉了一隻枕頭在懷裏摟著,用鼻子只管在枕頭上嗅個不斷。桂枝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發了瘋了嗎?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你剛才說了,一輩子就是這一回的事,這新婚剛過的日子,叫著蜜月,你不知道嗎?」

  桂枝已經是洗完了臉,用雪花膏在臉上抹著呢,這就笑道:「我是個舊式女子,你說的這些話,我可不懂。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你不懂?你比我聰明多著呢。哈哈!你錯了,怎麼把粉撲子在胭脂膏的小盒子上擦著呢?」

  桂枝回頭看時,自己可不是把粉撲子在胭脂膏上按著嗎?笑道:「我真有點荒唐。這要把粉撲子向臉上一塗,可就成了關二爺了。」

  兩人說著,哈哈大笑。這時江氏到後面院子裏來,正有兩句話,想和女兒說。因為女兒在新房沒有出來,自己也不便沖了進去,這就在趙翁房門口站住著。趙翁迎了出來道:「老太太,有什麼話說嗎?」

  江氏道:「我找我們姑娘說一句話,她在新房裏和姑爺說的挺熱鬧,我就不去打岔了。」

  趙翁笑道:「老太太總是這樣的疼兒女。」

  江氏道:「不是那話,我們做上人的,有個不願他夫妻兩口子和和氣氣的嗎?」

  趙翁手摸了鬍子,點點頭,也就沒有向下說。自然江氏不便把這些兒女私親的話,對了親家翁盡談,說了幾句閒話,也就走了。家常的話,也不見得十分緊要,今晚來不及說,還有明天呢,明天來不及說,還有明天晚上呢。然而江氏這種猜想,卻是不大相符,桂枝除了出來吃兩餐飯,總是在新房裏,江氏要想說話,總是沒有機會。她心裏也就想著,姑娘已經嫁過去幾天了,雖然新婚夫妻應該十分甜蜜,可也不當甜蜜到這種樣子,不要是另有別的緣故吧?因之在這天晚上到後院來的時候,卻故意大寬轉地繞了一個彎子,由廂房邊抄到正房窗戶下,將手指著濕著口水,戳了一個窟窿向裏面望著。只見姑爺和衣睡在床上,自己姑娘坐在床沿上。然而她雖是坐在床沿上的,卻是扭轉身體去,伏著在床頭邊,看那樣子,好像是在和姑爺說話,那話自然是很長,許久許久沒有說完。江氏雖是老年人,也不由得紅了臉,只索自己走開了。

  回得家去,一個人心裏想著,他兩口子的感情,確是不錯,但是這樣的甜蜜,有公公在堂,未免不像樣子。無論如何,明天白天,得把姑娘叫回來,好好地教訓她幾句。想定了,次日上午,趁著桂枝到堂屋裏來吃飯的時候,就沖到後面院子裏來。進門之後,倒讓她大吃一驚,原來趙自強不但不是理想中那樣的人,在那裏高興著,而且是愁容滿面,手上捧了一張紙站在堂屋中間,竟是出了神,岳母進來了,他也不曾看見。

  江氏笑道:「姑爺,你瞧什麼啦?瞧得那樣有味。」

  趙自強一抬頭,好像很吃驚的神氣,立刻把那張紙向衣袋裏一插。這麼一來,江氏就更為疑心了,又追著問道:「姑爺你瞧什麼啦?」

  自強苦笑著道:「是一封電報。」

  江氏道:「哪裏來的電報?」

  自強猶疑了一會子微笑著,用極低的聲音答道:「是我們營長來的電報,叫我趕快回防呢!」

  江氏道:「你不是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嗎?」

  自強道:「照著日子算,也就到了時候了,路上耽擱幾天,又先到家幾天,不就夠了兩個禮拜了嗎?但是我也算著日子不大夠,原來是請的三個星期假呢。我不明白營長為什麼不到限期就打電報來催我?」

  江氏聽了他這番話,也呆了,站著望了他道:「別是口外風聲不大好吧?」

  自強笑道:「那倒不,也不至於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在新房裏坐著的桂枝,可就聽到了。手叉門簾子,斜著靠了門框,就向趙自強望著,問道:「剛才有一位客,打城裏來,就是替你送電報來的嗎?」

  趙自強點點頭,答應著是。桂枝看看母親,再看看丈夫,故意鎮靜著自己的態度,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:「你那電報,給我瞧瞧行不行呢?」

  趙自強怎能夠違拂了新夫人的態度,只得慢慢地在口袋裏抽出那一張電報,雙手交給了桂枝。伊接到手上一看,乃是:

  北平西直門大街恒豐米行,轉趙自強連長,奉團長諭,囑即日回防,不得停留,切切勿誤。營長寶芳。

  桂枝對於這電報上的文字,碰巧竟是完全認得。兩手捧了那電報紙,抖顫個不定,她心裏的話,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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