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九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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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枝也沒有說什麼,默然地向家裏走去。 到了家裏,前後院是靜悄悄地。先回家去,看看母親,她和衣蓋著被,又在炕上睡了。她也不願驚動她,悄悄地回轉身來帶上了屋門,又走向後院婆家來。趙翁在正中屋子裏口裏銜著長柄旱煙袋,躺在籐椅上默然地睡著。他微閉了眼,頭枕在籐椅的枕頭上,下巴翹著朝上,撅起一叢蒼白的鬍子。旱煙袋杆子由鬍子叢裏伸長出來,歪到籐椅子外面,將右手靠在籐椅子扶手上,托住了旱煙袋的中節。那煙斗上一縷輕煙,若有若無的,繚繞著上升。桂枝進門來,叫了一聲爹。趙翁睜開眼來,望了她道:「他走了?」 桂枝道:「爹,您心裏別難受。不久,咱們就見面的。」 趙翁點點頭,依然閉了眼睛著。桂枝在屋子中間站了一會,不能說什麼,能說也不知說什麼是好,也就悄悄地走到自己屋子裏去。 新房裏沒有土炕,正面是張紅漆架子木床。床上展開著印著紅色喜鵲噪梅的床單,疊著一床紅綢被,一床十錦鴛格子布被,尤其是一對大繡花枕頭,還是新婚之夜,那種撩人的喜色。靠右手牆壁,一張方桌,兩把椅子,上面還有昨晚上和趙自強同餐的杯筷沒有收。橫窗一張小三屜桌上面有文具,旁邊有一把圍椅,那是趙自強給夫人預備下的,預備著獨守閨房的時候,在這裏練練字,看看鼓兒詞。她看了這些想到這位丈夫,究竟是給新婦設想周到的,她手靠了桌子撐著頭,在這裏,默然地坐下。這個默坐,她今天是第一次。但由此成了習慣,每日必來默坐若干次。在她這默坐地期間,光陰是迅速地過去。 是個秋日的涼夜,天空裏只有半鉤新月,發出淡淡的清光,似乎有風,也似乎沒有風,漫宇宙間卻有一片清寒的空氣。就在這時,咿啞咿啞地,有一群由北向南飛的寒雁,哀怨地叫了過去。桂枝還是坐在那小桌子邊,手撐了頭在呆想,聽到這雁聲,不由得心裏一動。她心想,據人說,雁是由口外來的,不知道它們經過了喜峰口沒有?隨著這個念頭,嗐的一聲,歎了一口氣。這一聲長歎,連隔著堂屋的趙翁,都已聽到了。但是她結婚未久,丈夫就走了,那滿肚子的委屈正是趙家之過,做公公的,有什麼法子去勸解呢?當時擱在心裏,也沒有作聲。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,見桂枝兩眼紅紅的,眼皮也有些浮腫,這更想到她昨晚上不曾好好的安睡。到了上午,這就向江氏提議,說是桂枝心裏煩得很,讓她進城找黃小姐談談,玩兩天回來。江氏也是看到姑娘那臉上黃黃的說是沒有病,又好像是有病,大概是心裏頭不順,讓她出門去走走,也是不錯。桂枝呢?又是滿腹牢騷,無可發洩,能找著個人談談,把肚子裏的話說說呢,也許自己精神好些,居然就答應了兩位老人的話,第二日獨自進城來會曼英。 到了黃家時,可給她一個很深的刺激。原來她因為和黃家太熟了,並沒有照著北方人家的規矩,打著門環,老老實實地,就沖進院子來了。黃家是住著人家一個前院,靠南兩個屋子,一間做了客廳,一間做個曼英的書房。桂枝究不敢再向上房走,先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,然後拉開客廳的門,叫道:「黃小姐在家嗎?」 她向裏伸頭看看,見黃曼英笑嘻嘻地,和一個穿西服的青年,抱了一張桌子角談話。桂枝扶著門倒是楞住了,還是進去好呢,不進去好呢?曼英看到,卻是毫不介意,和那男子站起來歡迎著道:「今天哪一陣風,把你刮來了?」 桂枝見她還同是這樣不在乎,也就紅著臉走進來了。曼英將那男子介紹著道:「這是我表兄秦君。」 桂枝也就哦了一聲,點頭坐下。可是她心裏想著,我和你交朋友這樣久了,哪裏聽說有什麼表兄呢?當時在臉上就鎮靜著,不表示態度。心裏也就想著,自己知趣一點,當著人家表哥,不要談田連長了。曼英卻也奇怪,竟是不曾再問她一句,趙連長有信來了沒有?桂枝帶了微笑,和曼英閒談了幾句,看看那位秦君竟是沒有要走的樣子,自己坐在這裏,竟是從中打斷人家的情致,便站起來笑道:「我要告辭了,你有工夫到海甸去玩玩呀。」 曼英連忙站起來,將房門攔住著道:「怎麼著,這樣遠的道你跑了來,茶也沒有喝一口,你就要走嗎?」 桂枝道:「我早就到北平來了,在親戚家裏住著,我現在要回海甸去了,所以順便到府上來看看。我約定了今天回家去的,我到遲了,母親要盼望的。」 她口裏說著,手就握住了曼英的手,笑道:「改天見吧,我們不客氣。」 她口裏正說著,竟是側了身子擠將出來。她這個樣子要走,曼英不能硬拖住她,只好隨在身後,送到大門來。 桂枝是回家去,一路想著,自己本來有許多話要和曼英商量的。但是看看曼英這種樣子,腦筋裏已經沒有了田連長,自己再把思慕丈夫的話,去和曼英說,那豈不是找釘子碰。而且這位秦君坐在屋子裏,並不因為女客到了,起身要走,彼此互相對峙著,也不是辦法。可是黃太太對她姑娘這樣,也同意嗎?她納著悶回得家來,江氏卻大吃一驚,連連地問道:「你怎麼啦?在城裏頭,沒有耽擱嗎?」 桂枝就把答詞預備好了,便道:「黃小姐不在家,她們老太太又不大舒服,我在那裏礙人家的事做什麼?」 她說著一直走回自己的新房裏去。 這天晚上,是個深秋的雨夜,桂枝吃了晚飯,就假裝睡覺,把房門關上。屋頭上的雨落下,和窗子外的兩棵老柳樹,應著風雨,一陣陣唏沙唏沙地響著。只覺屋子裏寒氣襲人,由兩條腿直冷到腰上來。慢說這樣的冷,便是桌上放的那盞罩子煤油燈,也發著青色,只管向下沉去。天空裏的風帶著雨絲向窗櫺上打來。尤其是那有紙窟的地方,晚風從那鑽進,襲到人身上來,自有一番淒涼之意。 過了一會子,雨點子大了,很零落地打在窗戶上卜蔔作響。更令人聽著,生下無窮的感喟,於是用手撐了頭,斜靠住桌子坐著。這條長桌上除了文具外,放著的東西,都是嫁來的時候,人家送的物品,乃是一對花瓶一隻小座鐘,又一面配了雕花架子的圓鏡子,那雕花架子,都是縷雲頭的,正好像當中托上了一輪月亮。記得花燭之夜的時候,兩枝通紅的花燭,點得明晃晃地,映著那鏡子裏紅光外射,更覺得是屋子裏喜氣洋洋的。可是現在那洋洋的喜光沒有了,只剩了那盞豆大光焰的煤油燈,照著屋子裏昏昏沉沉的。記得自強在家時,自己對著鏡子,臉上紅是紅,白是白,自強伏在自己肩後,向鏡子裏望著,對著自己只管發笑呢。到了現在,可是一個人守著這屋子,一個人對了這鏡子,而且鏡子昏暗無光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。若是平常的人家,這個時候,新婚夫婦,還正是甜蜜蜜的呢,然而自己呢,可守著空房了。因為那天晚上歎了一口長氣,被公公聽見了,發愁得了不得,就讓自己到北平城裏去,若要再歎氣,添上了公公的愁悶,他又要替兒子來寬慰我了。那種隔靴搔癢的安慰,不但自己不受用,反是覺得煩膩,不如不讓他知道,倒乾淨些。 她如此想著,那一口怨氣,正想吐了出來,卻又吞了下去。但是這口怨氣雖是吞下去了,那兩隻眼睛裏的眼淚,卻是萬難再為容忍,順著兩邊臉腮,掛珠子一般,掛著兩串,直拖到嘴角邊去。因為鏡子已經昏沉著不見影子了,所以自己那兩行眼淚,卻也看不出來,自己不曾感覺,並不曾揩抹,讓眼淚由臉上更滴到衣服的胸襟上來,她一人坐在屋子裏,這樣地對著鏡子發愁,而且又是風雨之夜。緊閉了房門的,她以為總沒有什麼人會知道的。然而她今日匆匆地進城去,匆匆地又跑回海甸來,這事情太可怪了。她雖是說出了原因,乃黃小姐不在家,然而她臉上的表情,很不自然,加之她吃過晚飯,靜悄悄地就進房去了,也讓人看了有些可怪。 自從趙自強從征以後,江氏就時時刻刻注意著她的行動了,今天桂枝在燈下對了鏡子流淚的時候,恰好江氏在窗戶外邊,已經偷看得久了,她原來也不想在這樣的黑夜裏,進來勸解桂枝,以免驚動了趙老太爺,後來看到桂枝將壁上所懸趙自強的一張相片兩手捧著,默然相對,那眼淚水就連連地滴到那相片上去。她的胸脯,一起一伏,似乎在那裏做無聲的哽咽。這一下子,可把江氏嚇倒了,因之情不自禁地就在外面叫了一聲道:「老姑娘,你怎麼了?還不睡覺嗎?」 這一句叫著,也讓桂枝嚇了一大跳,趕緊抽出手絹來擦著眼淚,口裏答道:「沒有做什麼?雨點吵著人睡不著,我想找一點活兒做,還沒有動手呢。」 江氏已是走進堂屋來,用手推著臥室門道:「你打開來吧,我還有話和你說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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