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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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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四回 喜氣猶存歸房餘綺夢 秋宵難度聞雁惹啼痕 「天呀,放亮光進來,送情人出去。」 這兩句歌謠,在古來就盛傳著,多麼哀怨。可是到了楊桂枝這時,不是送情人出去,乃是促新婚未久的丈夫遠去,不但哀怨,簡直是淒慘了。所以趙白強說了一聲要走,桂枝握住了自強的手,好久說話不得。自強低聲道:「你心裏不要難受,我到了前方,立刻寫信給你,我一方面在那附近的村子裏找一所房,咱們舒舒服服地,到那裏過日子去,你看怎麼樣?」 桂枝道:「那自然是好,不過這件事並不緊要。我希望你一切都要謹慎。」 自強握住了她的手,只管搖撼著,哪裏還說得出別的什麼話來。 正在這時,聽到對過的房門,伊呀地響著,趙翁已在堂屋裏喊著道:「自強,你起來了嗎?」 自強立刻開著門,迎了出來道:「爸爸,我起來著呢。」 趙翁道:「我聽到你兩口子說了一宿的話,難道沒有睡嗎?」 自強道:「這樣說,你大概也是沒有睡吧?」 同時院子裏有了雜亂的步履聲,江氏在外面帶了哆嗦地聲音道:「你們都起來啦。自強的行李檢好了沒有?」 桂枝連忙開著堂屋門道:「媽也是一宿沒有睡嗎?」 自強笑著向江氏鞠了躬道:「老太太也起來得這樣早呢。」 大家說著話,都站在堂屋裏,沒個做道理處,仿佛各人心裏,都有什麼病似的,只是慌亂著。還是桂枝清楚些,首先將自強的悶殼子表,拿來替他放在袋裏。一面將檢理好了的一隻提箱,一隻皮包,一齊放在堂屋裏椅子上。趙自強看了一看表,又過了十分鐘了,便向趙翁道:「你沒有什麼話說了嗎?」 趙翁道:「有話我昨天都說了,沒什麼可說的了,凡事你自己保重。」 江氏在一邊插嘴道:「對了,凡事你都要保重。」 自強不曾說什麼話,又掏出表來看看。趙翁道:「叫小林來給你拿著行李,你先到汽車站上去等著吧。我們都送你到車站上去。」 自強笑道:「兩位老人家都送我,我怎樣敢當,讓桂枝送我也就行了。」 趙翁心裏總是體恤著兒子的,既然他說讓嬌妻單獨地去送,也許這裏面另外有什麼緣故,於是向江氏望著道:「我們不送也好。」 江氏根本就不曾說要送,趙翁如此說著,自然也就不認可的而認可了。自強在堂屋中間,呆站了一會,回頭向院子裏看了兩眼,依然還是站著。桂枝看他想走而又不想走的樣子,便道:「到汽車站上還有幾步路呢,我們先走吧。」 自強於是向父親叫了一聲爸,又向江氏叫了一聲老太太,然後說一聲我走了,手取下了帽子,深深給鞠了兩個躬,戴上帽子,突然做個立正式,向後轉著,立刻開了大步子,走了出去。當他走的時候,頭也不扭轉來看上一看。只聽到那皮鞋聲橐的橐的響著,一路響出了大門去。 小林提著提箱提包,在後跟著,桂枝卻是很快的搶了向前,緊緊地隨在他身後。自強走起來很快的,到了大門外,他的步子可就停了,向桂枝道:「兩位老人家,說了什麼嗎?」 桂枝還不曾答覆他的話,後面卻有人叫道:「自強,你到了營裏,馬上就跟我寫信來呀。」 自強回頭看時,原來父親和岳母,都送到了大門口來著呢。到了這時,自強無論有多硬的心腸,也不能拋開不顧,只得扭轉身,又跑回到父親面前來,這就對著老人家一鞠躬道:「你老人家別送了,我一切都會留心的。」 口裏說著,看到父親肩膀上,沾染了一些塵灰,這就伸著手,輕輕地在父親肩上拍著。趙翁手握住了旱煙袋杆,眼望著他,咳嗽了兩聲,點著頭道:「好吧,你去吧。」 江氏靠了門框站著,自己牽自己的衣襟,這就向自強道:「姑爺你一切都保重,家裏的事,我自會照管。」 自強還有什麼話說呢,只有兩隻手按在胸面前,不住地向人鞠躬。桂枝還遠遠地站在前面呢,就叫道:「快上車站吧,別錯了時間。」 自強是老軍人,軍人的習慣,早已養成了。這時是在大門外,就不自然而然地,挺著胸脯子,舉手行個軍禮,然後立著正,轉身而去。這一回他是下了決心了,一點不肯回頭來看著。桂枝在後面跟著,也開了大步子走,口裏還數一二三四。他們家離長途汽車站不遠,只轉一個彎就到了。等他停住了腳,桂枝笑道:「你是一個軍人,怎麼做事這般不利落,臨別的時候,只管牽牽扯扯。」 自強歎了口氣,立刻又把胸脯挺著,笑道:「你這話對了,我們要拿出一些大丈夫的樣子來。」 小林將行李放在身邊,突然地卻問出一句話來道:「連長,你這回趕回喜峰口去,不是快要打仗嗎?」 這句話,教自強怎樣地答覆?只在這時,遙遙地發生了汽車機輪搖動聲,接著那輛送人的長途汽車,就開到了面前來停住。小林忙著將提包送了上車,隨後自強手扶著車門,也跳了上去。桂枝只靠近了身邊,挽住他一把,什麼話也來不及說,自強已經鑽進車子裏面去了。桂枝趕快跑到車窗子下站住,自強就兩手扶了玻璃,臉也緊緊貼住。桂枝抬起手來,將小手絹向他招著,眼淚已是由兩個眼眶子滾下兩粒來,然而她可嘻嘻地笑著道:「路上保重呵,家裏的事,你是不必掛心的。我是……」 自強不曾把她的話聽完,車子已是呼突突地開走了。 桂枝呆呆地站著,把那輛車子望了個目不轉睛。這裏正是一條寬大平直的馬路,她直望到這輛車子成了一團黑影,還不曾轉過身去。車站上來往的人都已走了,小林站在身後,連叫了幾聲太太,桂枝就沒有答應。他向來是稱呼著桂枝為楊姑娘的。自她嫁過來了,這才開始的稱著太太。對一個稱呼慣了的人,突然改口,這就很顯著彆扭。所以每次叫著太太,聲音都是不大高爽的。這時連稱幾聲太太不應,他想著,或者是人家不大聽得慣這個稱呼,便改口叫著楊姑娘。 桂枝本來是聽到他稱呼太太的,只是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開去的那輛車子,沒有答覆他。這時一連串地聽到小林叫楊姑娘,就想起了是他有了誤會。這就扯出衣袋裏的手絹,揉擦著眼睛,回轉頭來,望著他道:「你有什麼事?」 小林道:「我們該回去了。老爺子在家裏會惦記著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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