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九八 |
|
|
|
隨了這一下重拍,他也就站了起來。說著,又用腳頓了幾頓。搖頭道:「人心可怕,從今以後……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只聽得窗子外面有人問道:「二爺你是什麼事,又在一人發牢騷呢?」 積之臉上的紅暈,剛剛退下,又擁上臉來了,便笑道:「我埋怨大正月裏,不該害病呢。這話怎麼就讓嫂嫂聽了去了?你進來坐一會兒。」 甘太太口裏這樣說著,人閃在窗戶後面,可沒有走開。積之這時,正在那怒氣填胸的時候,哪裏就肯把這件事揭開過去。跟著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寧人負我罷了。」 這句話算是甘太太聽得最清楚,她也不再說什麼,點點頭就這樣走了。 積之坐在屋子裏,很感到無聊,將桂枝寄來的那封信,重新由頭至尾又看了一遍。自己冷笑著一聲,兩手撕著信封信紙,一會子工夫,撕成了幾十片,落了滿地,這還不算,自己又用腳著力踏了幾下,笑道:「再見吧,趙太太!你諒就了我不能打日本?」 說畢,自己就爬到床上躺下來了。他這樣的舉止,自然有些出乎常軌,積之家裏男女僕人也都看在眼裏。 吃中飯的時候,積之躺在床上,不曾起來,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才感到有些餓。而且想著,若是再不去吃飯,也恐哥嫂疑心,所以也就坦然到堂屋裏去,與哥嫂同席吃飯。厚之當他進出的時候,眼光就在他臉上注視著,及至他坐下來,還注視著不斷。甘太太坐在他對面,看了這樣子,便笑道:「厚之,你為什麼這樣老注意著你兄弟?」 厚之道:「他剛剛病好了的人,我看他氣色不大好,疑心他又是病犯了。」 積之道:「我明天就回學校去吧,免得鬧出病來。」 厚之道:「身體不大好,你就該多休息一兩天,怎麼倒急於要走呢?」 甘太太笑道:「你讓他走吧,在海甸街上,他不免受到一種刺激的。」 甘太太說到這裏,不表下文,厚之心裏也就明白,這話就不便隨著向下說了。於是自扶起筷子來吃飯,並不作聲。甘太太笑道:「二爺,你別嫌我做嫂子的喜翻舊案,以前我不是和你說過嗎?咱們那芳鄰不是你的配偶,我可以和你另外找一個好的,可是你那時嫌為嫂子的多事,很有個不以為然在心裏。現在你對於這件事,大概十分清楚了,我就不妨再提起來。」 積之攔著笑道:「得啦,嫂嫂,還提這件事做什麼?」 甘太太笑道:「你別慌,我說的,不是過去的話了,提起來怪難為情的,我還說什麼?我現在要說的就是我許的願,應該還願了。憑了你哥哥在這裏,能替我證明。」 厚之道:「你說起話來,總不肯乾脆,囉哩囉嗦這一大套,我哪裏明白?證明更是談不到。」 甘太太瞅了厚之一眼,笑道:「這也不是你的什麼事,你瞎著急做什麼?我不是說過,二兄弟的婚事,自辦不成的話,我可以替他做媒嗎?現在就是時候了。」 於是向積之仰著臉道:「我說的這位也是貧寒人家的,不過身份還有,她的確是位小姐,我覺得這種人最合於你的條件,因為家境稍困難一點,家庭教育,不見得就好。若要習慣良好,又知道吃苦,就非娶這種人不可。而且她還是個中學堂的學生呢,這不比以前你所選擇的人,要強過十倍嗎?」 積之笑道:「嫂嫂說起話來,真是叫人無從答覆,一提起來便是這樣一大套。」 甘太太道:「我當然得說這一大套,不說這多,你怎樣地明白?現在我問你,對那位已經死心了沒有?若是死心了,我這個媒人,就做得成功了。」 積之道:「不問死心不死心,嫂嫂說到做媒這一層的話,我是心領敬謝。」 甘太太將筷子頭點著他道:「也未免太傻了。難道人家做了太太了,你還老等著她不成?」 積之紅了臉道:「嫂嫂說的話,我有些不明白。可是我能下句斷言,這世界上也沒有什麼人有這種權威,可以讓我這樣死心踏地等她的。」 甘太太生氣道:「你別忙呀。現在你沒有見著那個人,你若是見著了那個人,你就知道世上有那種人可以讓你死心踏地的;說起這個人,也是一層緣分,有一次我由城裏到海甸來,和她同坐著長途汽車,就談起來了。據她說,也是到海甸來看一位什麼女朋友的,我倒沒有打聽那女朋友是誰。不過問起她家底來,才知道她和我二妹妹婆家是親戚,年底到二妹家去。恰好又和她碰到一處,我二妹妹當了她的面和我說,要我替她做媒,分明她是沒有結婚的。那時我想著了你。」 積之搖搖頭道:「這話不然。人家既是個女學生,大概不怕人當面提親,也很文明。文明女子,憑著有人做媒,就能夠成功的嗎?」 甘太太道:「那是自然,先得介紹你兩個人做朋友。不過我想著,她決看得中你。若說她呢,反正比海甸街上的人漂亮些,你也應該看得起。所以在這兩下裏一湊合的中間,這事必然可成。」 積之也沒有作聲,只管扶筷子吃飯。把飯吃完了,厚之走開了,甘太太又低聲笑道:「剛才對了你哥哥,你有些不便說,現在可以對我說實話了。你覺得我這個提議怎麼樣?假使同意的話,我就給你介紹。」 積之向甘太太鞠了一個躬笑道:「得啦,我謝謝你。我對你實說了吧,我現在想明白了,我不夠交朋友的資格,更談不到結婚,我要守獨身主義。」 甘太太聽了這話,不由噗嗤一笑道:「你趁早別提這個,提起來,那會讓人笑掉牙。實對你說,我從前也是守獨身主義,於今做太太可多年了。」 積之對於嫂嫂這個說法,倒是沒有什麼可駁的。因笑道:「現在我說也是無用,咱們往後瞧吧。家裏沒有什麼事嗎?明天我可要回學校去了。」 甘太太道:「現時還在寒假期中,你忙什麼?難道你對哥嫂,還存著什麼芥蒂不成?」 積之被嫂嫂這樣反駁著,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。因笑道:「我是因為在家裏無事可做,又沒什麼娛樂,實在無聊得很。」 甘太太道:「你不是會騎馬嗎?我告訴你一個消遣的法子,這新正頭上,海甸到西直門,有一批溜馬的。這兩天天氣很好,你到趕牲口的手上,賃匹馬跑跑,既可以消遣,又可以鍛煉身體,這倒是個好玩藝。」 積之只答應了「那也好」三個字,卻也沒有怎樣深加研究。 到了次日,坐在書房裏,覺著實在也是無聊。帶了一些零錢在身上,戴上帽子,披上大衣,就走出大門外。走上海甸街頭,太陽黃黃的,照著一片平疇。隔年的冬雪,還零落地撒布在平原上,向半空裏反射著金光。一條通西直門的大路,也零落地有些搖撼著枯條的柳樹。這日不曾刮什麼風,人站在平原上,沒有那刮著臉上毫毛的寒氣,首先感到一種舒適。北方的氣候,不冷就是表現著春來了。積之兩手插在那半舊的青呢大衣裏,大衣敞著胸襟,慢慢兒地走著。果然,迎面常有人騎著馬跑來。 騎馬的人,到了海甸街頭,又騎著跑回去。他是個喜歡騎馬的人,看別人騎馬,就引起了自己一種騎馬的興趣。站在路邊,只是看那些騎馬人的姿勢。但這些人都是新春騎著馬好玩的,也許這就是第一次騎馬呢。他站在旁邊,帶了微笑的樣子,望著騎馬的人陸續過去。後來有個人,騎著一匹白馬,馬蹄子跑得卜篤蔔篤亂響。只聽這蹄聲,就是一個興奮的樣子,立刻向迎頭跑來的那馬望去。 只見那馬上坐著一位青年,上穿對襟皮襖,下穿燈草絨馬褲,緊緊地將兩隻皮鞋,蹬著馬蹬子,兩腿夾住了馬腹,身子半挺著,兩手兜住了馬韁繩,馬昂著長脖子,掀開四蹄,踢著塵土飛揚。那人戴了護耳的暖帽,看不出他的臉色。那馬擦身而過,卻緩下了步子,只有幾丈大路遠,馬就停止住了。隨著那馬上的人,很矯捷的,向下一跳,手挽了韁繩,將馬牽著過來。另一支手卻抬起來連連地招了幾招馬鞭子,口裏叫道:「過年過得好?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