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章 一人班之演出

  讀者先生,你若是翻開《辭源》,找到了人字部的時候,你必定可以找到什刹海這樣一個名詞的。由這一點推想,什刹海是個有名的地方,那可想而知了。這什刹海,在北京城裏西北角,北面接連著後海,西北是積水潭,南是北海,玉泉山來的一條水,正要由這裏經過,然後灌進三海去。所謂海,其實不過是較大的一片池塘,周圍有三里多大,三面是楊柳,一角露出高大古雅的鼓樓,雖然四周有人家,那些人家,半藏在柳樹裏,是不礙於風景的。

  海裏水不怎樣深,一半種著荷葉,一半已成了水稻田,很帶著一種鄉村意味。由海的北岸到南岸,從中有一道寬堤,切了全海的西邊一小部分。堤上兩行高大的柳樹,罩著中間一條平坦的人行道,和別處的柳堤,或者沒甚兩樣。不過這最老的柳樹,彎曲著那半禿的樹幹,和那閱歷很多的老人一樣。它暗暗地在那裏告訴路旁的年輕人:它看過這裏的龍舟鳳輦,它也伴過這裏的荊棘銅駝,它也看過許多海上的紅男綠女,全白了頭髮。這並不是完全虛構的幻想。就在老柳樹下,有一位白髮老人,正演著啼笑皆非的悲劇呢。

  這什刹海,雖是個風景區,它同時是個平民的樂園。每到端午以後,柳樹拖著碧綠的線條,海裏的荷葉,長著碗口大的綠團扇,漂浮在水面。於是這寬堤兩邊,搭起席棚來,成了綠蔭下一個簡陋的市場。這裏完全是供給平民消夏的,所以除了茶酒攤子之外,其餘全是天橋移來的玩意兒。玩平民玩意兒的,也有個上中下三等之別。上等的,搭著席棚,支著桌椅;中等的,支個布棚,每天隨支隨收;下等的,什麼也不預備,哪裏找著一塊濃蔭,哪裏就是他們的舞臺。

  在柳堤南頭拐彎兒的地方,接著南岸了,這是逛臨時市場的一個進口。在淺水溝邊,三棵大柳樹,向南歪斜著,正好罩住了當空的陽光。樹蔭下一塊光地,圍了十來個人,小孩倒佔有三分之二。人中間,有兩個人在那裏摟抱著,玩那北方的玩意兒——摔跤。那兩人,一個穿著藍布褂子,顏色很有些像小孩子的尿片。青布褲子,補了不少補丁,腳穿黑的破靴子。那一個褂褲的顏色,正好倒換過來,穿鞋,全是破的。再看他們的臉,怪了,白得像紙一樣,眼睛和口,全不會動。

  這兩人的腦袋,更有些出奇,不但是沒有一根頭髮,而且是白得像他們的臉色,一般無二,好像是白蠟塗的。其次他們全沒有耳朵,只是在臉的兩邊,有兩個黑圈子,做了耳朵的記號。宇宙裏,絕不會有這樣的人類,那莫非是妖怪?乍看到這兩個摔跤的人,都會有這樣的感想的。可是看過三分鐘之後,就看清楚了,那兩個人的腦袋,是白布包的。所謂鼻子眼睛,不過是用墨筆畫的,並非由肉裏長了出來,所以他們雖然穿了衣服,並不是人,是兩個假人。既是假人,何以會摟抱著摔跤呢?而他們的奧妙,就在這一點,所以能夠引著人來看。尤其是小孩子們,對於這個玩意兒,特別地感到興趣。

  那兩個假人,約莫打了十分鐘,忽然同時倒了下去,卻由這兩個人衣襟底下,鑽出一個半白頭發的老頭子來。他蓬著頭,而且額前荒了大半邊,露出光頭皮子,其老是可知的。由額上直到他的下巴上,都有那重重疊疊的皺紋。在這皺紋裏面,一道道的,記著他在人世上所嘗遍的辛苦。最妙的,他兩隻手臂,套了兩隻青褲腳,倒用兩隻薄底靴子當了他的大手套。至於原來兩個打架的人,這時卻倒著掛在他背上,於是可以看出這是兩個傀儡,是竹架子罩上衣服,插上布做的人頭,縛在他身上的。他自己的兩隻腳,做了穿藍褲子傀儡的腳;自己的兩隻手呢,罩上青布褲腳,當了穿青褲子傀儡的腳了。

  那傀儡四隻手互相摟抱著,全是假的,只有這老頭子兩隻手,在地上爬著,和自己兩隻腳,互相糾纏,乃是實情。於是脊樑上面這兩個傀儡,就仿佛著在打架。老頭子臉朝地,頭藏在傀儡的衣襟底下。所以圍著看玩意兒的人,究竟有多少,他不能有一個准數,只是在傀儡衣襟下面,可以看出四周人的腿,或是稀,或是密。他在地上,用白石灰畫了一個方框,框子裏寫著「一人班」三個大字;另外寫了兩行小字,乃是:「鬼打架,不說話,無非逗你打個哈哈。你樂了,就賞老小子兩大枚,可不敢要你一大把。你瞧了別跑,也別害怕。」

  在這幾句話裏可知道他是苦賣藝的。可是當他打完了,這一抬身子向四周一瞧了去的時候,他簡直要兩眼發直,看熱鬧的全是小孩子,至大也不過是十二三歲的,他們哪裏肯扔下銅子來呢?本來這老頭子,在那兩個傀儡之下,亂跌亂滾了這樣久,那枯皺無味的臉皮上,也如喝了三兩白乾下肚一般,微微地有些紅暈,浮泛出來,猶之乎那多年的壞牆、亂磚堆上,塗了一些青苔,多少有些生意,可是他已有點兒喘氣,額頭上的汗珠子豌豆那麼大一粒,在臉上掛著。現在他一看面前,全是這麼些個小孩子,誰也不能扔下銅子來,這一趟玩意兒,算是白練了,他四周瞧著,直發愣。那些小孩子是瞧他玩鬼打架來了,誰要瞧他發愣?他瞧著那些小孩子,小孩子也瞧著他,這有什麼意思?一個大些的孩子,說了一個「走」字,立刻圍著這一塊空地的賞鑒家,跑了一個光。

  老頭子脫下了右手一隻破靴子,就把套在手臂上的褲腳子,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。心裏可在那裏計算著,今天早上,房東已經來催過一次房錢啦,約了下午回家多少給人家幾個的,現在沒買賣,怎麼辦?再說,面,昨日就沒了,昨晚上賒了兩斤棒子麵蒸窩頭吃了,今天還能賒兩斤不成?今天回家,餓著不算,還得對付房東,這窮日子別打算過了。這麼大一把年紀,幹嗎吃這檔子苦?向海裏一跳,不就完了嗎?可是他一想:家裏還有一個十八歲的姑娘,自己是十分疼愛的。假如自己一跳海死了,她怎麼辦?雖然自己心裏頭,已經是看定了一個姑爺,可是這姑爺,並沒有說明的,自己一死女兒不能就跟他。

  那麼,說是一了百了,那是靠不住的,鬧得不好,也許一了百不了。姑娘到太陽下山,就要到門口來望著她爸爸的,自己若是死了,今天晚上,就得把她急死。這樣看起來,還是得活著,活著,那就應當混飯吃。想法子讓人家來瞧玩意兒,自己還是玩起來吧,於是立刻把「死」字丟開,口裏嗆嚓 嚓,打起鑼鼓來。將套著薄底靴子的那只大手,向空中一舉,口裏可就叫道:「喂!大家快來瞧,一人班,唱拿手好戲,鬼打架。嗆嚓 嚓……喂!你們來瞧,瞧這老小子玩他這個傻勁兒。一個人變了兩個人,兩個人還得打架,瞧這個新稀罕兒。嗆嚓 嚓!快來!這就快開台了,哈哈!老小子一人班,開鑼不演乏戲,一出臺就是好的,你們快來瞧。嗆嚓 嚓嗆!」

  他一陣亂嚷,接著抬起穿靴子的兩隻手,還是在空中亂舞。在柳堤上走路的人,誰也是閑著的,並沒有什麼事絆著身子,聽了這種喊叫聲,也就圍了不少的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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