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

  這老頭子,看看來的人,已經有二三十位了,於是將套著薄底靴子的兩隻手,向大家拱著作了兩個揖,露著沒牙的牙床,笑道:「各位財神爺,老小子今年六十二歲,早就該死啦。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,漏了我的名字,還讓我活著。活一天,就得混一天窩頭,沒法子,我只好掙老命,出來玩這土玩意兒。各位瞧得好,你一樂,就扔下幾大枚來,權當是給了叫花子。你可別扔大洋錢,老小子沒那個見洋錢的命,見了准抽風,七孔流血而亡。可是你真要扔的話我也不攔著,我就豁出去了七孔流血,見洋錢開開眼,死也值。不信,你扔一塊大洋錢試試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看的人哈哈一笑。老頭子見大家笑了,有了兩分把握,又笑道:「這叫屁話,我是想大洋錢想瘋啦。你明知道我見了洋錢就七孔流血,還要扔洋錢下來,豈不是存心害我老小子,你同我老小子有仇?沒仇!有怨?沒怨!無仇無怨,扔大洋錢害我幹什麼?這話可說回來了,我明知道各位不會扔洋錢,樂得說上這麼一套。你有那一塊大洋錢,幹什麼不好?到班子裏去開個盤子,瞧瞧花姑娘,還擾她幾根炮臺煙呢。扔一塊錢,瞧我這臉子?」

  道著,將靴底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巴子,笑道:「得!大家樂了兩回,准不討厭我,我這就開演了。」

  說著一彎腰子,把脊樑上兩個傀儡背了起來,就要蹲了下去,可是他套著黑靴的兩隻手,剛剛要到地面,他又站了起來,向大家拱著手道:「玩意兒雖然不高明,你就瞧我老小子這一把年紀,真肯賣命,你拔一根毫毛,比我腰杆子還粗呢。一兩個銅子兒,你在乎?算你可憐可憐我,多少給一大枚兩大枚,我決不要大洋錢。你出來得匆忙,身上沒帶著錢,也是人情常事,那不要緊,有道是有錢幫錢,沒錢幫幫場子,全是好朋友。就是一層,我老小子還沒打這兩個鬼底下鑽出來,你就跑了,那就……我也不好說什麼,反正,愛跑的自己去想吧。有人說,老小子,你這真是天橋的把式,老說不練。我說並非我光說不練,我不交代明白,我真不敢躲到小鬼衣服下去,今天讓那愛跑的把我害苦了。」

  說著,他又把那套著靴子的手,三次向人作了個羅圈揖,這才蹲到小鬼衣服下去,練了起來。別看這老頭子,是那麼一把年紀,當他蹲下去,手絆腳,腳踢手,轉動起來,脊樑上兩個傀儡,東倒西歪,打得還真酣!

  看的人,見這一個白髮老頭子,說話的聲音,都蒼老到十分。不料他一鑽到傀儡的衣襟下面去,卻是這樣肯賣力,因此大家看著,捨不得走開。那老頭子打到十分緊張的時候,突然把兩個打架鬼向脊樑後面一掀,立刻站了起來。臉上青筋直冒,汗珠直滴下來,可是他一點兒不覺著累,向大家連連作了揖笑道:「多蒙各位捧場,居然一個沒走,我老小子這裏給你磕頭了。」

  說著,抬起兩隻套靴子的手,只管把額角在上面碰著,口裏道:「各位松松腰吧,多少賞兩個錢吧。」

  不料他越說得可憐,看的人越是心硬,從中有幾個人,各丟了一大枚,其餘一陣風似的全跑了。老頭子睜著眼望了半天,只管發愣,道不出一個字兒來,許久才歎了口氣道:「全跑了!全跑了!白瞧我老小子賣上一陣子命,他們全不管了。」

  於是又彎著腰,去撿地面上那幾個銅子。今天不知怎麼了,分明銅子在腳下,眼睛瞧了去,好像隔著四五尺路。於是手使勁向前一伸,打算去拾錢,不料手指頭是早碰著了地皮,疼得縮回去不迭,然而是縮了回來,眼看到地皮很遠,人猶如在高大的牆上一般,一陣頭花眼暈,人就直向前栽下去。在這個時候,忽然一陣喧嘩。有人嚷道:「呵喲!扮鬼打架的李三勝老頭子摔了!」

  就在這一聲大嚷中,一群人圍了上來,剛才扮鬼打架的李三勝,已是伏著身體,摔在地上了。他脊樑上背的那兩個傀儡,也許是向他表示著同情一般地倒在地上。這個嚷的人,臉上畫了三個白粉圈子,兩塊白粉在眼睛上,一塊白粉圈在嘴四周,他是斜對過小棚子裏演雙簧的賽茄子。賽茄子遠遠地早看到李三勝今天生意不好,只管掙命,心裏就暗暗地替他捏著一把汗。這時看到他摔了,立刻丟了買賣不做,跑著搶過來,彎下腰去,先摸老頭子鼻息,便道:「還有氣,這是暈了,快叫警察吧,我先找位大夫瞧瞧,是怎麼了?」

  這樣鬧著,看熱鬧的人也就越來越多,賽茄子蹲在地上,衣服讓人踩著,只伸不直腰來,他便扯著衣服向上一跳,叫道:「現在不要銅子,要瞧熱鬧的就全來了。這麼些個人,有做好事的沒有?給這老頭子找一位警察來。我是臉上有三塊白,要不,我就去。」

  只這一聲,轉進一個穿白紗長衫的人來。這時,就有人叫道:「好了,梁大夫來了。」

  那梁大夫分開了眾人,擠將進去,先蹲下身子去,將李三勝的脈按了一按,又解開他的衣扣,將手撫摸了幾下,因抬頭向四面看道:「這裏誰是這老頭子的熟人?」

  賽茄子道:「在什刹海賣藝的,都可以說一句是熟人,可是他這個樣子,人家怕惹是非,誰都不是熟人了。湊合著,我就算是熟人吧。梁大夫,你有什麼吩咐?」

  梁大夫見他臉上還塗著三個白粉圈子呢,不是有了病人在地下,真忍不住笑,便道:「湊合是熟人不行啦。這人病是沒什麼大危險;准是神經受了刺激,人暈過去了。我的醫院不遠,只要有他的熟人出來,證明我是做好事。那麼,就可以抬到我醫院裏去治一治。治得好,我不要錢;治不好,可也不能讓我負什麼責任。要不然,這年頭,人心是難說的,反過來咬我一口,我受不了。」

  圍著看熱鬧的人,都說這位先生熱心,也顧慮得是。賽茄子掀起一片衣襟,擦抹著臉上的粉道:「梁大夫,我交你這個朋友啦!今天買賣不做了,我就做這個證人,送李三爺到醫院裏去。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兒,有人要訛你的話,我賽茄子給他幹上。叫人打聽打聽天橋,東西兩廟,這什刹海,我賽茄子也有個小名聲兒,屈心的事不能幹。」

  梁大夫道:「那就很好,雇車他是不能坐了,在茶棚子裏找把籐椅兒,把他抬了走吧。」

  賽茄子道:「這事交給我了,請梁大夫在這兒等上一等。」

  說畢,他又從人堆裏鑽了出去。不多大一會子,他就和一個人抬了一張籐椅子。這時,李三勝躺在地上,已是微微地睜開了眼睛,接著,還哼了一聲。梁大夫微笑道:「這更不要緊了,只管把他抬上椅子去吧。」

  賽茄子和著同來的那個人,俯著身子慢慢地將他身上的傀儡人兒解下,然後把他抬上椅子去。在這個時候,李三勝又睜開眼來,向賽茄子看了一看。他的眼珠,似乎也能夠轉動,不是先前那樣白的多,黑的少了。賽茄子道:「三爺,你好一點兒啦?」

  李三勝頭微微點了一點似的,還是說不出話來。賽茄子向圍著看的人道:「現在不用幫場子了,讓我們把他抬著走吧。倘若是病好了,少不得還要到這地方來幹那玩意兒,到那時候,大家多扔兩個銅子兒就算行好了!」

  看的人倒是狠命地盯了他一眼,然後讓出路來。賽茄子也不理會,自和人把椅子抬著走了。什刹海這麼一道長堤賣藝的人就多了,少了這麼一個玩鬼打架的,誰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同的情形,看的人還是看,玩的人還是玩。太陽慢慢偏西了,楊柳樹梢上,抹著那樣金紅色的陽光,最高樹梢上的蟬聲,知了知了地斷續響著,似乎也帶了一種淒慘的意味,於是那些尋找低級趣味的遊人,也紛紛地散去,這個吵鬧的市場,也就像李三勝那麼一摔,立刻停止活動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