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三章 她們的錢哪裏來的

  這一間小屋子裏,沉寂得像古廟裏一樣,外面屋簷下,風刮著那倭瓜葉子的聲音,瑟瑟地送進耳朵來。三勝閉上眼睛,養了一會子神,這就問道:「秀兒,你怎麼不言語?我想喝一口水呀。」

  秀兒道:「您別著急,我去燒水你喝得了。您先躺一會兒,水得了,我會叫醒您。」

  於是在炕頭邊,取出一個大的破紙盒子,把桌子底下,幾十個煤球,不管碎的整的,一齊撿著,放到紙盒子裏,搬到屋簷下去。又在桌子底下,取出一隻兩腿的小板凳,也拿到屋外去,順便取了一把菜刀,坐在石階上,將這小板凳砍碎,預備引火。

  三勝在裏面哼著道:「你這是幹嗎呀?我說了要喝涼水,你偏要不嫌費事,燒熱水給我喝。這樣劈劈啪啪地砍著,我受不了。」

  秀兒放下了刀,望了小板凳,只管出神。他們這屋簷上用粗繩子結了一個網,牽到地上,地上種了兩棵老倭瓜,四五棵花扁豆,牽著大小藤兒,順了大網眼,向房上爬了上去,在瓜網外,又種了十幾棵玉蜀黍,剩湯剩水地澆著,也有四五尺高了,一排長著,綠屏風似的。窮人家院子,不能有什麼花兒草兒,種這點兒東西,看個青兒吧。秀兒這樣在玉蜀黍的綠屏風裏出神,綠屏風外面,有什麼舉動,可不知道。

  忽然有個人輕輕地道:「大姑娘忙著啦?」

  秀兒放下小板凳,走出倭瓜藤外來看,卻又是萬子明。料著剛才的事,也不能隱瞞著他,便道:「嗐!不用提起,老爺子病倒了,家裏是要什麼沒什麼。老爺子要喝口水,我想燒水吧,連個引火的東西都找不著,瞧這煤球,一點兒法子沒有。」

  萬子明道:「病人等著水喝,那總是很急的。若是等籠著了煤火,再來燒水,那工夫就大了,你去拿一把壺來,我到小茶館子裏,給你買壺水來,那豈不省事得多?」

  秀兒覺得他的話很是,可是立刻又想起父親昨晚上的話,這麼大姑娘,不應當和人家男子漢交談,紅了臉,作不得聲。萬子明道:「大姑娘,不要緊的,我和三爺不是外人,他不舒服,我理應幫他一點兒忙,你不用客氣,只管把壺拿來。」

  秀兒想著,若是多說話,那不過是添了父親的不快。於是悄悄地進屋去,拿了一把舊洋鐵壺來,交給了萬子明,低低地說了一聲「勞您駕」。說畢,低頭一笑。萬子明拿了那把破洋鐵壺,並不說什麼,自出大門去了。過了一會子,他除右手提了那把壺回來而外,左手還捧了大小好些個紙包摟在懷裏。他並不走進屋子裏去,在屋簷下就站住了。秀兒先把水壺接進去。子明就把懷裏一個大紙卷兒,放在窗戶台兒上,然後把許多小紙包兒,也都放在那裏。秀兒再走出來看時,乃是四五小包茶葉,一根小麻繩子捆了。另外一大包芝麻燒餅、一捆油條,還有點心包兒。

  子明笑道:「三爺大概是睡了,我就不進去打攪了。這點兒東西,三爺醒來了,請你給他吃。我手頭兒總是短錢,買不了什麼好東西,可別見笑。」

  秀兒一聽,買油條、燒餅給病人吃,這可透著新鮮。可是人家總是一番好意,便笑道:「要你花錢,這可真不敢當。」

  子明笑道:「這樣叫作花錢,不把人笑掉了牙!我告辭了,明天再來瞧三爺。」

  說著,他拱拱手,帶點了頭,便笑著走了。秀兒自昨日下午起,就沒有吃東西下去,肚子裏面,仿佛是熱酒燙著一樣,陣陣地向嗓子眼裏冒火,這油條、燒餅的香味兒,只向鼻子裏鑽,什麼人也忍受不了。她實在無可隱忍了,便把燒餅、油條兩手抱著到屋子裏去。可是在走路的時候,見有一根油條豎了起來,便低頭咬了一大口,在口裏咀嚼著,這油條到嘴,胃裏的吸力,也自由地強大起來,不知不覺地就在嗓子眼裏咽了下去。

  人走到了屋子裏桌子邊,東西也不曾放下,那一根油條,已是完全吞下去了。她把燒餅、油條分著兩份,把洋鐵壺裏的熱開水,斟了一大飯碗,坐在桌子邊喝。將燒餅破開兩邊,把油條卷在裏面,咬了一口燒餅,就喝一口開水,燒餅既鹹又香,喝著這白開水,也覺得又熱又甜,非常有味。不多大一會子工夫,把自己那份油條、燒餅吃完了,把那碗開水也喝完了,想著父親生病的人,就是要吃油條、燒餅,也未必吃得了許多,情不自禁地又把那一份裏的燒餅也拿一個來吃。三勝卻在炕上翻了一個身,問道:「秀兒,你在吃什麼,火籠著了沒有?」

  秀兒道:「開水得了,你喝吧。」

  說著,就倒了一碗水,兩手捧著,送到炕邊去。

  三勝坐了起來,伸手剛和碗碰了一碰,便道:「呀!這是熱水呀,哪裏來的?這一會子工夫就把水燒開了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不是燒的,我討來的。」

  三勝道:「討來的?」

  秀兒隨了這句話,立刻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。三勝原來是不怎樣的注意,見秀兒忽然有了這份尷尬情形,這倒不能不疑惑起來,熱水是討來的就是討來的,這也沒有什麼難為情之處。坐在炕頭上,兩手捧了碗,慢慢地喝著茶,眼睛向對過桌子上看去,見除了許多燒餅油條外,還有小茶葉包兒,和點心店裏的印紅字紙包兒,便道:「你不是沒有錢嗎?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?」

  秀兒躊躇了許久,才淡笑了一聲道:「那是,那是……那是那位萬先生買了來給您吃的。」

  三勝倒不像有什麼奇怪,點點頭道:「你怎麼早不和我說?這是一個好朋友,昨日就讓人家惦記來著,今日老早的,又讓人家送了這些東西來,咱們怎樣感謝人家?」

  秀兒臉上的紅暈,這時才慢慢地退了下去,微笑道:「就是這一壺開水,也是人家在小茶館裏買了來的呢。我今天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有,就是熱水也買不起的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你這孩子,也太老實,咱們這份窮相,怎好讓人知道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哪裏對他說了什麼?全是您在炕上嚷著,不讓我砍東西引火,他就說不必費事,到小茶館裏去,立刻就可以把水拿回來,多麼省事?我想著也對,就把壺交給他了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你再給我倒一碗水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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