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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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,就把碗塞到秀兒手上,卻自去摸著鬍子,對了桌上那些油條、燒餅只管望著。秀兒又倒了一碗開水來。三勝就望了燒餅道:「孩子,你大概昨天下午,就餓到了現在,不拿兩個燒餅吃?」 秀兒道:「我已經吃了幾個了。」 三勝右手捧了碗到嘴邊,輕輕地呷了一口;左手伸了一個彎曲的食指,向燒餅指著道:「我能吃嗎?大概不要緊吧?」 秀兒肚子已經飽了。在這時,再回想到挨餓時候的滋味,這燒餅實是引人饞蟲的東西。看到父親兩隻眼睛,對了桌上的燒餅,呆望著動也不動,而且說出那種可憐的話來,這便可以知道他心裏那一份難受,那是不亞於自己剛才搶著吃油條的情形的。而況他還是一個病人呢。想到這裏,心酸一陣,兩行眼淚,幾乎要由眼睛眶子裏搶著流了出來。立刻把頭低了下去,同時把背對著父親,因道:「為什麼不能吃?總比餓著好呀!不過,你得少吃一點兒。」 說著,拿了一枚燒餅在手,慢慢地剝去外皮,送了過去。三勝臉上,帶了一分淒慘的微笑,在瘦削的尖腮上露出嘴裏那兩排不整齊的牙齒,他顫巍巍地伸開右手五個指頭,來接住這個燒餅,立刻送到口裏去,咬下了大半邊。秀兒這就扯著他的手道:「爸爸,您慢一點兒吃,別噎住了,桌上還有呢,吃完了,我再剝一個給您吃。」 姑娘這樣地說了,三勝倒不好意思立刻把半邊燒餅咽下去,只得慢慢地咀嚼著。吃完了這個燒餅,秀兒又剝了一個給他吃。但是在遞過這個燒餅的時候,口裏可就同時說著:「爸爸,這樣硬巴巴的東西,雖然剝去了外邊的焦疙疤,究竟不容易消化,別吃了,回頭我熬一點兒粥給您喝吧,我實在瞧您吃得太快。」 三勝苦笑著道:「統共兩個燒餅,你又剝了外面兩層,哪還有多少,我再吃一個。」 說著,他眼望了桌上,右手張開五個指頭,伸得老遠老遠的。秀兒倒並不覺得他吃得多,只是覺得他吃得太快。看他這副情形,只得又倒一碗水,遞了一根油條給他,因央告著道:「無論如何,不能再吃了,到了中午,我熬粥您喝吧。」 三勝將空碗交還了她,拿油條的手,指頭上還不少的油漬呢,就送到嘴裏去,吮了幾下。秀兒看到,不覺把眉頭皺了兩皺,嘴裏動著,想要說話的樣子。但是她忽然苦笑了一笑,把說到嘴邊的話,又忍回去了。三勝望了她道:「你要說什麼?那幾個燒餅你就吃了吧。」 秀兒對於父親這一種誤會,實在是不忍去否認,若否認了,倒說出父親饞得可憐不成?她接著空碗在炕邊站著呆了一呆,因道:「您剛躺會子,就讓我吵醒了,一大早上,全沒有睡得好,你還是好好地睡一會子吧。」 三勝眼睛對桌子上的燒餅,還看了一會子,兩手撐了炕,慢慢地躺下。秀兒呆了許久,才輕輕地走了開去。雖然那桌子上還有些油條燒餅,但是心裏增加了許多難過之處,肚子裏已經加進一些燒餅去了,不像以前那樣等著要吃了。就緩緩地走到房門外,靠窗戶台站了一站。 在這裏站一站時,自然,眼睛不免在四周看了一看,一看,這又增加了她無限的心事,便是水缸裏幹著,煤爐子空著,一個和麵的綠瓦盆,也直立著靠在牆腳下。自己曾是順口答應了父親,待一會子熬粥給他喝的,回頭他醒過來要粥喝時,把什麼給他?若說是騙他的,那就未免太不成話了!她想到了極無聊的時候,便藏身到倭瓜棚子的綠蔭下,在階沿石上坐著。兩手撐了膝蓋,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頦,隔了倭瓜蔓子只管向前面呆望著。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在倭瓜棚子外面,卻有兩句嬌滴滴的聲音,打斷了她的思路。她向前定睛看時,卻是兩個姑娘,全穿了白底子紅花點子麻紗長衫,頭髮梳得溜光,腳下還穿的是半新不舊的紫色皮鞋。 這樣的大雜院裏,都是有褲子穿、沒有褂子穿的人,誰會穿得這個樣子好?這種不平凡的事,叫她坐不定,便站起來,搶到倭瓜棚子外面去攔著。她一看到之後,立刻笑了起來道:「我說是誰,原來是王大姐、王二姐,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?」 王大姐笑道:「這樣一件麻紗旗袍,也算不了什麼,不過是毛把來錢一尺的東西罷了。」 王大姐身子肥肥胖胖的,是一張國字臉,穿了這樣好的衣服,倒反是不怎麼順眼似的。只有王二姐是長長的鵝蛋臉兒,兩隻大眼睛,今天是新梳了一把劉海發,罩到額頭上來。人,黑是黑,白是白,紅的是臉腮上的紅暈,見人一笑,露著嘴裏兩排白牙齒,真個是美極了!王二姐見秀兒這樣打量她,便笑道:「秀姐幹嗎老看著我?」 秀兒笑道:「你真美呀!你是越長越漂亮,我是越長越寒磣。」 王二姐笑道:「我們穿一件麻紗衣服,這也算不了什麼。秀姐幹嗎老是取笑?」 秀兒歎了口氣道:「咱們這樣近的街坊,凡事我也不能瞞著你。別說是做新衣服,就是吃窩頭喝白開水,我都混不過去了。我爸爸又病了,家裏什麼全沒有,我坐在這裏正在發愁呢。」 王大姐笑道:「你既是發愁,為什麼還見著我們就開玩笑?」 秀兒笑道:「實在因為你們太美了,一見之後,不由得我不笑起來。我要是個男的,看了你們,不吃飯,肚子裏也是飽的。」 王二姐伸手在她臉腮上掏了一下,笑道:「你這孩子,總是這樣淘氣!」 說畢,姊妹兩個,笑著揪成了一團,就此走了。 秀兒站在院子中間,看了她們這種情形,未免是呆了,她們兩個人的家境,和自己差不多,不但沒有娘,而且沒有老子,現在是一個姥姥,照管著她們。她們哪裏有錢,把身上修飾得這樣的好?聽她們的口氣,好像花兩塊錢做一件衣服,也毫不在乎?莫非她們都找著丈夫了?若說做女工弄來的錢,她們的活,還比我差得遠呢。這時有人叫道:「秀姐,這麼大的太陽,幹嗎在院子裏曬著?」 秀兒回轉頭來看到,便笑道:「你瞧,王家姐兒倆,打扮得這樣美,我看愣了。桂芬,你沒瞧見嗎?」 桂芬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,身上穿一件半長不短的灰布褂子,平了膝蓋,蓬了一把黃頭髮,鼓著腮幫子,有點兒尖嘴,倒是兩隻大眼睛。她笑道:「我怎麼沒瞧見?屎殼郎戴花,臭美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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