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李三勝靠了炕上的被卷,向爐子口上的火光,只管望著,許久才道:「火沒有了,就沒有了吧。我也不想吃喝什麼了。」

  說著把頭低了下來,微微歎了一口氣。秀兒道:「這沒什麼,我叫了煤來,重新籠上火就得了。」

  李三勝依然沒說什麼,那窗子紙窟窿眼裏,射進來的涼風,像放冷箭一般向人身上射著,那橫躺在炕上的病人,這時自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意味。向窗子外看時,那半空的細雨絲,依然彌漫著一團,分不出是雨是煙,倭瓜葉子上,把這細雨絲囤積得多了,成了露水珠子,一滴一滴的,向地上落著。秀兒也這樣向外望了許久,覺得這兩件短褂子,不能抵抗這半空裏襲進來的寒氣,於是互相抱住了兩隻手臂,靠了門,將腳在地上連連地點著,做個沉吟的樣子。

  李三勝微微靜開了眼,向她望著道:「你不涼嗎?我可涼著呢。」

  說著,他就把身子挨了下去躺著,扯著被子在身上蓋了,翻了一個身,側著臉向屋子裏看看。秀兒道:「這日子,還不是那麼冷,不過連陰天兒罷了。」

  李三勝將身子微微轉了兩轉,嘴唇皮子抿動了幾下,似乎是借了這小動作,來安頓他的不耐,以便收心睡覺。秀兒道:「你別著急,我到胡同口外煤廠子裏去叫煤就是了。」

  李三勝閉了眼,也不曾睜開,微笑道:「你叫二三十斤煤,你打算人家還肯送來呢。」

  秀兒也不多言語,看到牆角落裏,有一隻破藤筐子,自挽在手臂上,覺得桂芬那種小發明不錯,便在炕頭上扯了一條麻布口袋來,蓋在頭上。正要舉步向屋子外走,卻聽院子對過,有人哈哈大笑。心裏忽然一動,不要是人家在笑我吧?立刻縮住了腳,把麻布口袋扯了下來。就這樣敞著頭,冒了雨走出去了。李三勝便伏在窗戶廣臺上,由窗紙窟窿裏向外張望著,望了她的後影,又歎了一口氣。

  這時,只見高姥姥一搖一擺的,淋著雨走了來,在門外就喲了一聲道:「三爺,怎麼啦?您的病還沒有好嗎?」

  三勝道:「外面下雨啦,您請進來吧。」

  高姥姥走到屋子裏,立刻向他連連點著頭道:「賣藝的人,真是苦事,像你這麼大年紀,還要累成這個樣子,今天好些了嗎?」

  三勝點了兩點頭,眼望了對面的椅子,請她坐下。高姥姥對於這一層,似乎已經瞭解了,便倒退著,在那椅子上坐了。她好像是一刻兒找不到說話的由頭,低頭扯扯自己的衣襟,又咳嗽了兩聲。三勝便道:「您吃過啦?」

  他說出這麼一句極無聊的話,來遮掩這枯燥的局面。高姥姥這就有了題目說話了,因道:「什麼時候,還沒有吃過午飯嗎?」

  三勝道:「這連陰的天,我又躺在炕上,連時候也全不知道了。你知道,我是個好動的人,要不然,這樣的陰天,讓我成天地躺在炕上,那可不行。現在害著病,我就不能不躺下了。沒事的人,害點兒病過陰天,那也好。」

  說著,露牙苦笑了一笑。高姥姥道:「您這雖是笑話,可也是實情,窮人有什麼法子呢?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爺兒倆開門七件事,天陰也得辦,天晴也得辦,你總不能在炕上躺著就了事。」

  三勝道:「誰不是這麼說?以前呢,我總說自己能吃能喝,再賣幾年力氣,沒什麼關係。可是這次摔了一個跟頭以後,我就知道不成啦。人總有個死,摔死了不吃勁,可是我兩腳一伸,扔下我們這個大丫頭,六親無靠,那怎麼辦?所以我總得給她找一個主兒。她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了,我這個窮老頭子,誰也不去連累,也沒有人連累我,能掙錢,我就掙兩個,不能掙錢,到留養院養老去,啃他兩年窩頭,等著閻王爺收賬去。只是替姑娘找人家,也不容易。咱們這種賣藝人家的窮孩子,別說望高處攀了,就是有碗飯吃的,也早讓人家搶去了。再說,不是我自誇,我這孩子,五官端正,總沒一點兒殘破。說到做活兒,粗的細的全成。隨便給個人,害她一輩子,我也不肯。」

  高姥姥連點了幾下頭道:「說的是。你這位姑娘,比我家那兩個外孫女兒,那就好得多了。可是人家還直誇我那兩個丫頭不錯呢。」

  三勝聽到她說她那兩個外孫女兒,這就想到了她們家的生活情形上去,先看看高姥姥的面色,倒很和平的,便微笑道:「你們家兩位姑娘,現在都挺好的,還在念書嗎?」

  高姥姥那老臉皮上似乎帶了一種紅色,眼皮子便微垂了下來,於是用手在衣襟上撣了幾撣灰,低了頭笑道:「咱們這人家姑娘,還能談什麼念書呀!也是現在學校裏,都做好事,辦有平民學校,不花錢可以念書。念書那是個由子,孩子為這個,在學校裏找了一份事。」

  她把話說到這裏,聲音是越來越微細,微細得坐在對面炕上的李三勝也有一點兒聽不清楚,可是她那分意思,已是知道了,便道:「現在不都嚷男女平等嗎?這沒什麼要緊,規規矩矩出來做事,哪裏也可以去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好像我們賣藝的人,向來也就是男女不分,都得上場。」

  高姥姥道:「是呵!我也是這麼說,就讓她姐兒倆出去試試。倒別把她兩個人看小了,現在我一家的嚼谷,就全仗她們啦。」

  三勝道:「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呢?」

  高姥姥道:「那沒准,有時姐兒倆掙四五十塊錢,有時掙二三十塊錢。」

  三勝道:「不拿一定的工錢嗎?」

  高姥姥頓了一頓,笑道:「工錢自然是有一定的,我這說的是外花錢。」

  三勝道:「就是在學堂裏面做事嗎?都幹些什麼?」

  高姥姥笑道:「我也鬧不清楚。她們那學堂裏,女學生很多,她姐兒倆,也無非是在小姐姑娘伴面裏混混吧?她姐兒倆倒是挺自由的。」

  李三勝看她說到這上面,說話總是吞吞吐吐的,自己想著,也沒有那種權利,去干涉人家的秘密,便笑著點頭道:「那很好,學堂裏總是文明地方,又在小姐姑娘伴裏,那是更妥當。」

  說到這裏,就跟著歎了一口氣,搖搖頭道:「我這麼大年紀,一個月連十四五塊錢也得不著,說起來可不慚愧死人!」

  高姥姥對他看了一看,又道:「其實呢,要慢慢兒地想法子,總也想得出來的。」

  李三勝聽到也想得出法子來的這句話,心裏好像有一動,可是一抬眼皮子,看到了發言的是高姥姥,立刻把他震動的心,又收拾起來,就向她笑道:「我這種賣玩意兒的人,玩一天,就混一天飯吃,不賣玩意兒,就得挨餓。」

  高姥姥看了這樣子,就不把話接著向下說了,突然轉了一個話鋒道:「剛才我看到你家大姑娘出去,也不撐把傘,就這樣敞著頭走的。」

  三勝道:「嗐!別提。往短處說,咱們在這胡同裏也住過十來年兒吧。雖然免不了短欠人家的,可是遲早有個日子,總沒有賴過人家的債。不想這幾家熟煤鋪子裏,就為了我們短少兩塊錢,愣合夥兒約好了,不給我們送煤。我那女孩子,她也氣不忿,就走出胡同口外去買煤了。二三十斤煤,她又怕人家不送來,這就自個兒拿了個柳條籃子去盛煤球去了。這事本來做得也笨,可是我想到受了人家的氣,不買他們的煤也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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