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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▼第七章 不殺窮人沒飯吃

  劉先生突然地把身子一扭道:「我還得和你商量啦!不伺候!」

  話說完,人就跑出去了。屋子裏剩下爺兒倆,未免呆呆地對望。秀兒道:「咱們不該和他說得這樣決裂,他這一去,不定使出什麼毒招來。」

  李三勝道:「不要緊,咱們沒什麼值個三百四百的東西。他若是要封門,讓他封門得了,假如把咱們轟到大街上去的話,咱們就跟警察一路到公安局去。咱們爺兒倆從此分手,我上收容所,你上婦女救濟院。要不然,咱們自己去投奔,一來是怪不好意思,二來還不知道他們收不收呢?哈哈!這倒好,我李三勝幹了一輩子,鬧這麼一個結果,哈哈……」

  秀兒偷眼看到父親雖是笑著,臉上卻只管發青,知道他心裏已是二十四分的難過,便走向前安慰著道:「你好好躺著吧,讓我來對付他吧。我是姑娘家,他決不能動手打我。你呢,是個病人,他也不能叫人抬著你,放到胡同裏去。」

  說著,兩手搬了李三勝一條腿,就向炕裏邊移著,李三勝垂著頭,重重地歎了一口氣。這就聽到院子裏有人道:「就是這屋子裏,他爺兒倆全在家呢。」

  說著話,劉先生可就引著一名警察進來了。那警察對屋子裏四周打量了一番,向三勝望著,自言自語地道:「還是一個病人呢。」

  秀兒這就皺了眉,迎上前道:「可不是嗎?他還病著呢。至於房錢的話,我們也知道短得不少。可是也就是這幾個月,市面不好,我們把錢拖下來了。只要市面好,我們也不願欠房東的房錢,我們搬到別家去住,不是照樣地要給人家的錢嗎?這實在沒法子。」

  警察向屋子四周又看了一看,見這屋子裏外,冷冷清清的,是個冷灶無煙的情景。這話真不用得向下細問,便道:「雖然你家窮,住房也像穿衣吃飯一樣,你不能為了窮,穿衣不花錢,吃飯不花錢,那麼,你們住人家的房,也得給錢。今天你雖拿不出來,你總得在今天約人家一個准日子。」

  劉先生道:「這日子,他們可就約多了。今天我不能再聽他那一套,勞您駕,把我們三個人帶去。我也瞧出來了,不打官司,這一檔子事,了結不了。」

  警察道:「把他們帶去,也不是辦法。無奈他們一個是病人,一個是姑娘家,你就是今天死逼著,也恐怕逼不出什麼結果來。依我的意思,你不如容他個日子。有了一個日子,你可以回復你的東家,真是他再不給錢也沒得說了,他自然會搬家。他們再不走,你去找我來,他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劉先生皺了眉頭子,用手摸著頸脖子道:「叫我說什麼是好,回去又得挨東家的罵,李三爺,我的爺爺,你可聽見了,這是位巡警先生解勸的,我又給你擔上一分沉重了。你說吧,過幾天給我錢呢?」

  李三勝微微地也皺著眉,倒向秀兒道:「孩子,這事豈不叫我們為難嗎?」

  劉先生本要走出屋子去,一隻腳已經跨過門檻了,聽了這話,直跑進屋子來,一手緊緊地挾住了賬簿包兒,一手高舉過頂,向巡警道:「你聽聽,這是什麼話兒,我說問他再過幾天有錢,他倒是說叫他為了難,憑他的話,只要他說個給錢的日子,那都是不成的。最好是不用給准日子,讓我來一回,再約我一回,一直就這樣約了下去。」

  說著話,看到桌上飯碗裏,有點兒黃茶鹵子,端起來就喝。秀兒叫道:「喲!劉先生,你可別喝,那是我擦癬的陳醋。」

  劉先生低了頭向門外噗嗤一聲,直噴出去,伸出舌頭來,用手亂摸著。秀兒笑著扭了脖子,來不及倒茶,用碗在缸裏舀了大半碗涼水,遞了過去,笑道:「劉先生,你先漱漱口吧。」

  警察也望著他直樂,止不住直抬肩膀,笑道:「你忙什麼?有話慢慢地說就是了。李三勝不過和他姑娘說話,你幹嗎直蹦?」

  劉先生紅了臉,指著李三勝道:「我不要你的回話了,你等著吧。」

  他說了這句狠話,已自走了。李三勝皺了眉道:「你瞧,他這生氣一走,不定又拿出什麼法子來壓我們。」

  警察道:「你也不能直抱怨人家。做房東的人,也難。他這所房,盡賃的是窮家主兒。要是全不給錢的話,人家置產業的人,又吃什麼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們房東,有錢著呢。有七八所房。他那些大房子,整所的賃給人家,錢倒不怎麼多。這一所房,改成了大雜院,租有十好幾戶人家,兩塊錢一月的也有,三塊錢一月的也有,我們這間小屋子,還租一塊半錢呢。他不把那大房子多升幾個租錢,只在這大雜院裏打主意。」

  李三勝道:「你曉得什麼?這就叫不殺窮人沒飯吃。」

  警察搖著手道:「別抱怨了,你出不起房錢,就搬走吧,他反正不能隨便丟手的。就是我們也決不能叫房東白給你房住。」

  警察說畢,也走了。

  爺兒倆在屋子裏對坐了一陣子,全沒話說。李三勝受了這一頓氣,又是一急,到了下午,索性發了病,躺著直哼。秀兒把那點兒剩面,打了一點兒麵糊,喝了兩碗,至於晚飯由哪裏出,一點兒法子想不出來,坐在房門外階沿石上,用手托了頭,沉沉地呆想著。挑水的老李,由院子裏經過。他肩上橫了一根扁擔,兩手握住兩隻提桶繩索,便沖著秀兒道:「喂!我們的水錢,還不給嗎?」

  秀兒板了臉道:「你也是個窮人吧?為什麼這樣逼人?」

  挑水夫斜了眼睛笑道:「咦!你這話可奇怪了。咱們沾哪門子親?白挑水你喝嗎?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你說話嘴裏乾淨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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