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當她掛上了電話之後,恰好也是秀文跑了進來。她進門之後,看到秀兒站在電話邊上,那臉色就變著紅裏透青,只管呆呆地站著。秀兒道:「電話鈴直響,沒有人答應,只好跑了來接一接電話。說什麼去一個人兒,我鬧不清。」

  秀文聽了這話,臉色越是變得難看。秀兒道:「對不住,我實在不知道這電話是哪兒來的。」

  秀文站在那裏呆了一呆,似乎是把一件事想透了,這就笑道:「這沒什麼關係,你到我屋子裏去坐坐,我可以詳細地告訴你。」

  說著,她走向前來,挽住了秀兒的手,拉到屋子裏去。然後兩個人,同在那張假沙發椅子上坐下。秀文先強笑道:「你是我們的好姊妹,我們是不應該把話來騙你的,不過為了大家的面子,只得遮遮掩掩,把話沒敢說出來,其實我們不說出來,遲早是總有人知道的。」

  秀兒見她只說了一個帽子,就是這樣婉轉,料著這裏面情形,自是十分黑暗的,於是紅著臉,帶了一點兒微笑,並不答話。秀文輕輕咳嗽了一聲,這又低聲道:「那邊說的話,你不大懂嗎?」

  秀兒搖搖頭道:「我不懂。」

  秀文扯扯衣襟,又輕輕地咳嗽一聲,笑道:「他們在電話裏面,不是說了一句模特兒嗎?你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?」

  秀兒將兩個指頭擰著衣襟角,又沒有答言。秀文道:「模特兒,就是把人坐在那裏做樣子,讓人去畫,畫的時候,坐著不許動。你不用說,人家也不問你什麼,畫完了,拿了錢走路。幹這個的,都不願意人知道,所以我也沒告訴你。」

  秀兒道:「呵!原來你們姊妹們,都是幹這個的,這也沒什麼關係,為什麼不願對人說呢?」

  秀文眼珠轉動了一下,向她笑道:「你知道坐著讓人家畫的時候,是怎麼個情形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不說是坐著不許說話,不許動嗎?這情形,當然有一些彆扭。」

  秀文搖了兩搖頭,微笑道:「不是那麼回事,不過你也不必打聽,知道了說是替咱們姑娘家丟身份。」

  秀兒道:「姑娘家幹的事,比這丟身份的有的是,你們好歹還是在學堂裏文明地方做活,那算丟什麼身份?」

  秀文笑道:「這樣看起來你真的有些不懂,將來有工夫,我們再細細地談吧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們讓人常常逼著要錢,什麼全說出來,那才丟身份呢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年頭兒,講廉恥的沒褲子,不講廉恥的坐轎子,做人要想有吃有喝,就不能講廉恥。」

  秀文聽了這話,不覺把眼睛向她微溜了一眼,笑道:「這一份兒苦情,你總也算明白的。唉!有什麼法子呢?生在這個年頭兒,吃飯太難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只見王大姐、王二姐,嘻嘻地各提了一包東西走了進來,看到秀兒在這裏,也不回屋子去,就擁到秀文屋子裏來。秀文道:「她早來了,等著你姐兒倆呢。」

  王大姐向她望著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

  秀兒道:「唉!哪有什麼好事,不過肚子裏一肚子牢騷,想找著你姐兒倆來談談罷了。」

  王大姐笑道:「別使小孩子脾氣了,老爺子身體不好,您耐著一點兒,把他老人家調養好了,你就沒事。家裏人太太平平的,你找什麼事也容易。」

  秀兒聽到了「找事」兩個字,就聯想到她們要拉作同行的話,心裏想著,她們這行買賣,也沒有什麼不能幹,坐著讓人畫個像兒,還能畫去身上一塊肉嗎?若是有她們拉一把,拉著和她們幹一樣的事兒,倒也不愁吃不愁喝的。如此想著,就把這兩天受的委屈一齊說了出來。說到了傷心之處,就不免眼睛流下兩行眼淚,因道:「我們老爺子說了,人是死得窮不得。我事後想起這兩天的事來,覺得老爺子說的話,真是不錯,假使有人肯要年輕的老媽子,我都願意去幹,受氣自然是受氣,可是那受氣,不過是那花錢主子的,不用看別人的顏色,若是像你們做的這樣的事,那更好了,就是什麼人的顏色,也用不著去看。」

  王大姐聽了這話,這就向王二姐、秀文,全丟了一個眼色。王二姐還在門外院子裏呢,這就伸過一個頭來道:「你願加入我們這一個團體嗎?」

  秀兒笑道:「掙錢的事誰不願幹呀,只是我要對我老爺子先說明一聲兒。」

  王二姐這就沒往下連續著說,對大姐看了一下。王大姐道:「只要你老爺子肯答應,我們總可以幫忙。我們這一群子,誰也不是自己去找來的事,全是一個介紹一個,介紹著成了一個團體的。你回去問問吧,問明瞭你老爺子的意思,咱們總有個商量。來!到北屋子裏去坐坐,我買了一大包新出鍋的大花生回來,咱們吃著聊聊天。」

  王二姐笑道:「我還買有十幾串糖葫蘆呢。」

  秀兒道:「幹嗎買那麼些個。」

  王二姐笑道:「我就不愛吃獨食兒,這是買了來大家吃的。」

  秀兒道:「瞧你們這街坊,住得多麼和氣,就像一家人一樣。」

  王二姐笑道:「我們什麼都是合了夥兒幹的,你也加入我們這團體,那准夠熱鬧。」

  秀兒默然坐著,想了一想,真的,她們一群子,是快活,回去和父親商量商量看看,若是父親願意自己去幹這玩意兒,就再來同王大姐談上一談,像她們這樣過日子,那是多麼有趣?心裏這樣想著,和王氏姊妹談了一陣子,就回家去了。

  進門第一句話,就是:「爸爸,你猜猜她們王家姐兒倆是幹什麼事的呢?現在可讓我調查出來了。」

  李三勝坐在炕頭上,將手抱著雙膝蓋,因道:「又是什麼事,要你這樣大驚小怪。」

  秀兒道:「爸爸,你猜對過那幾位姑娘,她們是幹什麼的?」

  李三勝皺了眉頭道:「你又談到這事做什麼?咱們管她們是幹什麼的呢?」

  秀兒笑道:「你瞧,這事可透著新鮮,她們全是……」

  李三勝瞪了眼道:「她們全是幹什麼的,你說!」

  秀兒聽到,心裏忽然一動。父親是個十足的老古板,若是告訴他,她們是做模特兒的,父親必定要跳了起來,不讓自己和她們來往。徐秀文待自己那麼好,交上了朋友,就怪可愛的,怎好和人家翻臉不認交情呢?於是咽下一口氣去,微笑道:「她們在學堂裏伺候人家畫畫的。」

  李三勝道:「這年頭兒,什麼都講個男女平等。以前男學生念書,有男孩子伺候著,那個叫書童。現在女學生念書,當然也有女孩子伺候著,這也算不了什麼新鮮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照你這樣子說法,對這種人你倒也是很贊成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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