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九 |
|
|
|
說到這裏,秀兒不肯向下說去,卻是微笑了一笑,來結束這句話。 李三勝道:「你不說我也知道,她准是說王家院子裏那些姑娘,全不是好人。其實這年頭,誰是好人,誰不是好人,那很難說,只瞧你這人有沒有錢,有沒有勢力,假使你這人有錢又有勢力,是條狗,也有坐八人大轎的希望。反過來,你這人沒有錢又沒有勢力,你就是個活佛爺,你也變成了一條大黃狗。這是王家姐妹們,還沒有大紅大綠罷了,假使她們坐上了汽車,家裏住上了洋樓,她們再不高明些,也有人叫她們作小姐。」 秀兒笑道:「這樣子說來,你倒是不討厭她們的。」 李三勝道:「那是自然。漫說她們沒幹什麼下賤的事,就算做了什麼下賤的事,井水不犯河水,各過各的日子,咱們又何必去說她們呢?」 秀兒一日之間,探了父親幾次口氣了,覺得他對於王家院子裏那些姑娘,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意思,便在心裏想著,憑這個樣子和她們來往來往,大概是不要緊的。於是在這日下午,借著在大門口望街,靜等著對過門裏的幾位姑娘出來。果然,不到半小時,那位尖尖臉兒的倪素貞姑娘,悄悄地走到門口,兩手插到衣服岔口裏,閑閑地向胡同兩頭望著,一回頭看到秀兒,就笑著向她招招手道:「秀姐,短見啦。」 秀兒笑道:「不是我短見,是你們公忙。我到你們家去過好幾回,你總不在家。」 她口裏說著話,人已經慢慢地走了向前。素貞笑道:「秀姐是個老實人,幹嗎也把話來俏皮我們。你想我們這樣的窮丫頭,說得上是什麼公事不公事嗎?」 秀兒道:「聽說你們天天上著學校呢?在學校裏還不是辦公嗎?」 素貞握住了她的手,轉了眼珠,向她微笑著道:「你也知道我們是學校里幹事嗎?」 秀兒道:「早就知道啦。以前我還以為……不說了,不說了。」 說著,連連搖了兩下頭。她倆說著說著話,就走近大門口了,倪素貞挽住了她的手,只管向門裏引了去,因笑道:「你還沒有到我屋子裏去坐過呢,你也可以去看看。」 說著話,可就把她拉了進去,她是和徐秀文對門而居的,屋子大小相同,其中一隔兩斷,是白紙糊的隔扇,挖了一個長方窟窿,這就算是門,在門上也垂了一幅漂白布,當了門簾子。她們到底是生命很寶貴的,在白門簾子上,還有一小方紅紙印的八卦,在那裏端端正正地貼著,為了是驅邪而用。這外面一間屋子,仿佛也就是堂屋了。正中也是一張小四方桌子,配了兩把椅子。左牆放了一張兩屜桌子,這是透著與徐家不同的,在桌子上,多擺了一份文房四寶,另外還有兩個小瓦盆子,裏面栽了兩棵小小的指甲草。 在桌子正面,放了一張方凳子,那仿佛是預備寫字用的。右牆有一張七歪八倒的書架子,上面可放的不是書,乃是洗臉盆、醬油瓶、紙盒兒之類,雖然此外沒有陳設了,地上可是掃得乾乾淨淨兒的,不像自己家裏,連煤球和水缸,全都擁到屋裏來。再看正中桌上,有一架小鐘,黃銅框子,已變成了灰色,長針沒了,只剩一根短針,老指在六點上。左邊放了一支孤獨的帽筒,釘了兩行碗釘。兩邊有個酒瓶子,當了花瓶使,插了一束鮮花。 秀兒這就笑道:「你們家裏,真拾掇得是個樣兒,來個客,也可以坐坐。」 素貞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家有客來。」 說著,臉可就紅了。秀兒笑道:「你瞧,你那桌上,一排擺了四個碟子,蓋著四個碗,這不是預備客來做什麼?倒是你們是在圖畫學校堂裏做事的,牆上左左右右,全貼的是畫兒。正中這一個大美人兒,畫得不錯,那是梅蘭芳吧?」 素貞笑道:「你在哪裏瞧見過梅蘭芳?」 秀兒道:「我在小洋畫上瞧見過的。你瞧,頭頂上挽著頭髮,穿了仙女一樣的衣服,可不就是梅蘭芳?」 素貞笑道:「可不是那麼一回事。這上面畫的女人,是古裝,古來的美人,就是這個樣子的。」 秀兒呵了一聲,對那畫看著,未免出神。後來由正面看到左邊牆上,只見長一條短一條的畫,有的畫著山,有的畫著鳥,有的畫著葡萄、蘋果這一類的吃物。後來有一陣風吹進屋子,把一張畫紙掀開,露出牆上有一個平扁的布繃子,畫了一個女人,那女人只有一個腦袋,披了頭髮,微微地現出一方沒有穿衣服的肩膀。秀兒道:「咦!素貞姐,這個人,畫得可是有些像你呀。」 素貞笑道:「可不是?就是因為有些像我,我就拿回來了。你不知道,那些大學生,可淘氣著呢!」 秀兒道:「准是他們照著你畫的吧?」 口裏說著,眼睛望了牆上的畫,是不住地端詳。素貞拉了她的手,讓她在椅子上坐下,把那張人像上蓋的畫稿,牽了一牽,在牆上拔出兩顆圖畫釘子,把畫稿釘上,因笑道:「你瞧她幹什麼?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 秀兒笑道:「若是這樣子讓人照樣畫下去,好像照相一樣,那也沒什麼關係。」 素貞道:「誰說不是?聽秀文說,你也很想出來找份事,有這話嗎?」 她說著話,手按住了一隻桌子角,向秀兒臉上望著。秀兒不由得低下眼皮去,紅了臉道:「我就不知道這畫像是怎樣動手的。若是像這個樣子畫,我想,這倒沒有什麼要緊。」 素貞笑道:「其實,這沒什麼關係。我們若是把藝術看得重,就當為藝術犧牲。這是那些沒有學過藝術的人,他們不知道畫人像是怎麼回事。可是據學校裏的老先生說,若是畫畫的不會畫人,那就不算藝術家。」 秀兒這些時候,老到王家來,總聽到她們姊妹幾個,開口藝術,閉口藝術,始而是有些莫名其妙。後來聽得多了,就估量,好看好聽的,或者好玩兒的,這全可以說是一種藝術。懂得這一點兒,也可以知道什麼叫藝術家。在她們姊妹口裏說出來,仿佛這藝術家是比做大官的人,身份還要高些的。 秀兒坐在那裏,手托了臉子,正在出神想著呢,素貞笑道:「你又在想什麼?實對你說,我們這一份兒職業,就因為懂的人很少,我們也就不願意人家知道。你覺得人家對我們,不會說什麼好話嗎?」 秀兒道:「倒不是為了這個。因為你們老談著藝術家,我很有點兒納悶,什麼叫藝術家呢?你們姊妹幾個,也算是藝術家嗎?」 素貞不由得抬起肩膀,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們哪兒能算是一位藝術家呀。不過藝術家也不是天生成的,只要我們慢慢地熬著,將來也許有那麼一天。」 秀兒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我跟著你們一塊做事的話,也許我也可以做一位藝術家呀。」 這幾句話剛說完,門外就有人接嘴道:「哪兒又鑽出來一個藝術家,我們倒要瞧瞧。」 正是王大姐、王二姐由院子裏走了進來,素貞笑道:「秀姐說了,假使她要跟著咱們一塊做事,她將來也就是一位藝術家。」 王二姐跳了兩跳,走上前去,握了秀兒的手笑道:「真的,你也願幹一個嗎?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