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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▼第十一章 這一群藝術信徒

  那李秀兒去當模特兒,雖說是自己受了銀錢的引誘,同時也就是為了父親貧病交迫,不得不去找一條出路,好容易把這條路找著了,似乎是把問題解決了,這就該安心了,轉念一想到,若是這個樣子過下去,那和當娼的人有什麼分別?賣了父親給我的身體再去報答父親,那還不是消長兩抵嗎!她在羞悔之外,第三點又感覺到有些不合算,所以她是越想越不得勁。

  到了大門口,自己呆站著,卻是不知進退。秀文看到,便走向前,輕輕地推著她的身體道:「秀姐,你這是怎麼了?你老早地出來,你老爺子要個茶要個水的,全不見人,到了這個時候,你還不該回去瞧瞧嗎?」

  說著,她也就把學校裏取來的那塊錢,悄悄地塞到秀兒身上,秀兒被她一句話提醒,手上捏了那塊錢,趕緊地就向家裏跑,一到院子裏,就讓自己吃上了一驚,李三勝卻是搬了一條板凳,攔屋門放下,正端端地坐在那裏。他兩手撐著膝蓋,瞪了眼睛朝前望著,那樣子就怕人。莫非是他知道了這事,進門就要給人一個下馬威嗎?她如此想著,心裏就只管卜篤蔔篤起來。原來很快的步子跑進門,到了這時,竟是有些抬不起腿來了。

  李三勝大概也是很生氣,始終是瞪了兩隻眼睛向她望著,可也沒有問一句什麼話。秀兒慢慢地移著腳步,走到三勝面前,才極力地鎮靜著,臉上放出笑容來問道:「爸爸,您怎麼起來了?」

  李三勝依然不作聲,望了她很久,然後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還問我呢?我一個病人,什麼不得人幫著我來辦。你一丟開我,就是這樣大半天,你叫我不起來,還有什麼法子?難道我躺在炕上,靜等著餓死渴死不成?我自燒水喝了,又做點兒東西吃了,總也不見你回來,我只好搬了一條凳子,在這裏坐著等你,你再要不來,我真要坐著車子,滿街滿市,找你去了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我也是瞧您的病,老好不了,所以到娘娘廟裏給你抽支簽去,我又沒上去不得的地方,你著什麼急?」

  她嘴裏是這樣的強辯著,臉上可也就紅了。三勝道:「我也猜著,你不會到什麼要不得的地方去。只是你走出去這麼久,我心裏總有些不踏實。你事先告訴我一聲兒,不也就免得我著急嗎?」

  秀兒一看這情形,父親竟是不大疑心,於是走向前,挽住他一隻手臂道:「天氣也涼,您坐在這兒吹風幹什麼?還是到炕上去躺著吧。」

  口裏分明是請求著,可是挽著他的手,那竟是有些拖扯的意味了。三勝雖然是有氣,經姑娘這樣一解釋,她也是一片孝心,做父母,不能那樣不懂好歹,也就只好隨了她那分拉扯的勢子,跟著向屋子裏走去了。

  秀兒將父親服侍得安然躺下了,自己和顏悅色地坐在炕沿上,沒話找話的,陪著父親,說了一下午的話。可憐自己肚子裏餓著發燒,也不敢走開去做東西吃。直到三勝睡著了,才跑出門去,買了幾個冷燒餅,幹嚼了一頓。桌上破茶壺,剩有大半壺涼茶,端起壺來,嘴對嘴兒的,咕嘟了一陣子,算是把肚子裏一腔饑火,給壓了下去。然後坐在房門檻上,一手撐了頭,閑望著天上的白雲去出神。偶然一回頭,卻看到街門外有個人向這裏探頭探腦的。

  定睛看時,王大姐站在當街,帶了笑容,向這裏亂招著手。秀兒看到她,也不解什麼緣故,就像自己做了賊似的,不好意思親近人家。但是自今日起,已經和她們發生一種關係了,假使她們招著手,自己不走過去,那是會得罪她們的。因之回轉頭來向屋子裏看看,這就輕輕地大跨著步子,向大門口跳了去。王大姐迎上前挽了她一隻手,就向家里拉著走,低聲道:「來了電話了,他們很歡迎你的。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大姐,你瞧怎麼辦?我真害怕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這有什麼害怕呢?我們當初幹這行的時候,也是覺得心裏不大受用,到了後來,也就十分平常了。咱們一不偷人家的,二不搶人家的,憑著自己的身子,去換人家幾個錢,自己愛這麼幹,就這麼幹。別人管不著,咱們也用不著去怕人。」

  她唧唧咕咕地說著話,就把秀兒拉到自己的屋子裏去。剛進那北屋子門,就看到王二姐手裏拿了電話聽筒,正說著話呢。她道:「人家還是初次幹這個,總不能夠十分自然的。人家不為了窮,那也不會幹這個呀,總得先墊幾個錢給她才好。那麼,就謝謝您了。」

  說著,她把電話筒掛上。王大姐道:「是學校打來的電話嗎?說什麼?」

  王二姐向秀兒瞟了一眼,微笑道:「是那個方先生打來的電話。他說,讓秀姐明天下午去,這就算是正式啦。而且說是可以先支十塊錢哩。秀姐不是等著錢花嗎?」

  秀兒本來懊悔得要死,自己不知道怎麼樣子是好,現在聽說能收進十塊錢,不由心裏又是一動,怔怔地向王氏姊妹倆望著。王大姐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,笑道:「你這還說什麼?你比我們紅得多呀。我們乍到學校裏去的時候,可抵不了你這樣紅呀。別胡思亂想的了,明天跟著我們一塊兒去吧。」

  秀兒到了這時,已經是下了水的泥菩薩,無論如何,也保持不了這整個的身體,既是明天可以支到十塊錢,那也就坦然地順著這條錯路向前走吧。

  到了次日下午,還是在第五教室上課,但不是上西畫二年級的課,是上西畫三年級的課了。這一下,二年級裏出了問題,原來這西畫二年級裏,有兩個最出風頭的男學生,一個叫章正明,一個叫段天得。追著秀兒問話的人,那個就是姓段的。他是本班的代表,昨天他對秀兒寫生的時候,大為驚訝,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模特兒。於是在這日上午,他就聯合了章正明,同到教務室裏去見劉主任。

  劉主任接著兩封朋友的信,都是要鐘點的,心裏就老大的不高興,看到章、段兩人進門,還沒有開口,這就先皺起眉毛來。章、段兩人,向來就不愛看劉先生的顏色,他越發愁,這兩個人可就越要向劉先生來麻煩。那段天得先近前一步,向劉主任望著,然後正了臉子道:「劉先生,我們西二全班同學,委託我們兩個人來,有點兒事向劉先生請求。」

  劉主任向他兩人翻著眼皮望了去,因道:「你們西二的要求,總是層出不窮,哪有這樣多的事?」

  他說著話,把桌子面前的那塊玻璃板,向前推移了一下,向桌上吹了一口灰,把筆筒子裏的筆扶著倒在一邊,而且把桌上的鉛筆也當的一聲,向筒子裏擲了進去。他的眼睛,卻又不曾向章、段二人望著。章正明道:「我們也並不是非理的要求。只因為我們二年級,應該多多注重畫人體,畫了一年的靜物,同學全覺得夠了。」

  劉主任兩手按了桌沿,向他二人看著道:「夠了?你們西二全班的作品,都算成熟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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