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這句話問出來,那是比較嚴重,段、章二人,全感到同班的作品,不見得成熟,不敢強硬答覆,默然了一會兒。劉主任一句話把他們問倒,心裏是很得意,便淡笑道:「藝術是無止境的,夠了,這談何容易?」

  章正明道:「這一點,我們應當解釋一下子,因為我們說夠了,並不是藝術已經夠了,是給我們畫的靜物,總是蘋果、香蕉,這太煩膩了,引不起同學們的興趣。」

  劉主任道:「若是為了這個問題,那很好辦,我通知庶務課,你們開出單子來,要畫新鮮東西,讓他照單子採辦好了。再說,你們每次畫靜物,不都是開著單子交給庶務課去採辦的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向來倒是如此。不過我們想多畫兩點鐘模特兒,把畫靜物的鐘點減少些。」

  劉主任道:「那不行!」

  說著,紅了臉將頭一擺,又道:「畫西畫,總有一定的階段,畫靜物之後,才能畫石膏像,會畫石膏像,才能夠野外寫生同畫人體,你們新加六小時模特兒,這還是陳先生的主張,我就覺得太多。為什麼你們還要加?」

  段天得道:「那自然有理由。」

  他兩手反在身後,挺了兩下胸脯子,表示著他的理由充足。劉主任道:「你們有理由,你們說出理由來聽聽吧。」

  章正明接著道:「聽到說,我們新雇的這位模特兒,是包月給薪水的。那麼,我們多畫兩點鐘是照樣給那些錢。不畫呢,白讓她閑著。我們畫人體,學校就不用買靜物,標本來了,為了在經濟上著想,也是畫模特兒的好。再說,在實用方面,總是人體畫為多,現在提倡藝術生產化的時候,我們覺得應當多多練習人體畫。」

  劉主任忽然站了起來,把兩手反在身後,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子。在他這猶豫期間,他是預備著一種話來駁複這兩位高才生。段天得本著向來的精神,卻不理會他這種態度,等著劉主任回轉身來,就向他道:「我們同班,對這件事,抱著很大的希望,我們回到教室裏,總得給同學一個答覆。」

  劉主任道:「你給他們一個答覆好了,就說是辦不到。」

  段天得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,心裏倒有點兒不舒服,翻著兩眼,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。

  章正明雖不是直接碰釘子的人,看到劉主任這個樣子,也是十分不高興,便紅了臉,扭著脖子道:「這件事,我希望劉先生加以考量。若說是我們同班的程度,還不夠畫模特兒,當然我們也沒有這種要求。現在我們既是可以畫模特兒,那多畫兩小時,並沒有什麼不可以。劉先生也說過了,藝術是無止境的。我們多畫兩點鐘模特兒,正是鼓勵前進的意思,怎麼劉先生反不答應呢?」

  劉主任道:「你們只是要多畫兩點鐘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那就依了劉先生的話,原來功課並不減少,另加兩點鐘畫模特兒就是了。」

  劉主任頓住了臉腮道:「功課不是由學生自由支配的。學校按了規章有一定課程,固然是不能隨意減少,也不能隨便加多,快上課了,你們不要再在這裏糾纏。」

  說著,還用手連連揮了兩下,那意思就是叫他兩人出去。章、段二人,始終持著他們原有的態度,並不覺得有了先生嚴厲的教訓,就把話忍了回去。

  段天得道:「請先生給我們一個最後的答覆。倘若同學們再有什麼要求,就讓他們大家來請求了。」

  劉主任淡笑一聲道:「大家來請求嗎?那也好,我就在這裏等著。」

  師徒兩方,說到這個時候,形勢是很僵,不免彼此對抵了眼光,有話也就不能向下說。恰好這個時候,教二、三年級水彩油畫的陳先生,有事到教務處來接洽,看到兩位調皮生在這裏,就知道有麻煩,因道:「你二位又有什麼事來麻煩人?無論什麼學校裏,二年級總是多事之區,一年級程度沒有修養到,三年級快畢業了,總得好好地幹,唯有這二年級無風興浪。」

  段天得倒是有點兒怕陳先生,因為陳先生在藝術界裏很有點地位,自己是頗想投在陳先生旗幟之下,做個人嘍囉,出了學校,也好有碗飯吃。這是他未畢業前一種伏筆,也是他為人聰明之處。現在看到陳先生來了,又說出這樣很中肯的話,他倒不好再說什麼,只有退了兩步,閃到章正明後面去。章正明和老段的情形不同,他家裏很有錢,他來學藝術是欣賞主義,並不靠藝術混飯吃,他不用得下伏筆,也就不怕陳先生。

  當時,他看到段天得把他推向前,他倒是當仁不讓人,便道:「陳先生這話,我們可就不能承認了。二年級是過去的一年級,是未來的三年級……」

  陳先生不等他把話說完,連連用手搖了幾下,因道:「我又不同你們開辯論會,老說這些做什麼?你們有什麼事,等下午功課完了再說吧。這時候正上著課呢,你們老是在這裏麻煩,不是自己同自己搗蛋嗎?段天得,你還不同他走。」

  段天得這就低聲道:「老章,我們這就走吧,免得同學老等著我們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可就轉身推了門出去,那章正明孤掌難鳴,也只好跟了他出去。

  只在走廊上轉過一個彎,段天得就變了一個樣子了,他板了臉子道:「老章,這劉混混兒,實在可惡,把口風封得十分緊,讓我們一個字也說不進去,我們總得和他開開玩笑。」

  章正明笑道:「你的主意多,你就來一條妙計吧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主意是有,靠咱們兩個人不行,得多來幾個人。明天上午三點鐘,是一點鐘木炭,兩點鐘靜物。咱們可以在這上面出花樣。」

  章正明道:「出什麼花樣呢?」

  段天得還沒有答覆,已經到了教堂門口,教室外面,倒是很熱鬧,大部分同學,全散在院子裏和走廊下。原來這一堂是理論課,講的是中國美術史,這位講美術史的先生,是一位畫國畫山水的。因為和校長同鄉,就七拼八湊,除教畫之外,又弄了二十幾個鐘點理論課,包含著書法、詞學、詩學、中國美術史。西洋畫系的學生本來不用上他的課,校長為了湊鐘點的關係,硬在西畫系裏,每週也加了一點鐘中國美術史。中國美術,向來無史,這位先生,又從何學得這門學問?所以他也不過是買了幾本現成的書,拿到課堂上去念念。大家要轟他,他有撐腰的,轟他不動。上課呢,坐在講堂上真會打瞌睡。因此消極抵制,當他上課的時候,只要註冊課的人來點過了名,就是破簍子裝泥鰍,走的走,溜的溜,全溜到院子裏去聊天,比較用功的,在廊簷下支起畫架子來,還可畫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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