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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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二章 這是什麼病? 在這種情形之下,這位西畫教授伍先生,是感到騎虎莫下,便板著臉道:「這一群青年,太不知進退,憑著他們的意氣用事,全不問我們當先生的面子是否下得來,我治他們不了,難道劉先生也治他們不了嗎?」 馬庶務道:「伍先生,您不知道,他們是越遇著老實人,越要逞他們的威風,所以敷衍他們,沒有好處,越敷衍他們越得勁。還有一句話,我不便對伍先生說,而且就是想說,因為沒有機會同伍先生接近,也就只好不說了。」 伍先生突然地站住了腳,對馬庶務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因道:「有什麼話,你只管說。」 馬庶務向先生也回看了一看,卻笑了一笑,伍教授把那鼻子尖上的紅暈,氣得是更紅了,微翻著近視眼,望了他道:「什麼笑話你只管對我說。」 馬庶務嘴裏吸了一口氣,又扛了兩扛肩膀,笑道:「我說是不好說,我提醒伍先生一句話,伍先生就明白了。在伍先生教書的時候,是不是常聽到同學們說一句成語『破特土』?」 伍先生昂頭想了一想,點頭道:「有的,我以為他們是買白薯吃,原沒有理會。可是他們說過這句話之後,老是大家哄然一笑,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。據你這樣說來,他們是說我嗎?」 馬庶務好像是不便答覆,又望著他笑笑。伍教授道:「馬先生,你不告訴我,倒也罷了,你只說了這半截子話,又不向下說,這叫我更難受了。」 馬庶務笑道:「伍先生猜得不錯,他們說的話,就是給伍先生起的綽號。」 伍教授聽了,臉都氣紫了,紫得像白薯皮的顏色一樣,兩手一揚,高過了頭,連連地叫道:「笑話笑話!我教了十年書,無論對同事或者對同學,向來沒有得罪過人,為什麼他們對我起上這麼一個綽號?起綽號也有起綽號的藝術,一種綽號,必定要象徵一種人,白薯怎麼象徵我!」 他嚷著跳著,兩隻手像燕子翅膀一樣,只管上下飛舞。馬庶務這倒嚇了一跳,一句平常的笑話,倒引得他這樣的發狂,這一把野火,放得有點兒過於冒昧,恐怕不可收拾,便笑道:「這也不過是學校裏一種謠言,可聽也可不聽,您何必放在心上。」 伍教授道:「不然,名譽為第二生命,把我當了白薯我還不作聲,那也就太難了!我一定要把這話去告訴劉先生,設若劉先生說不用追究,我也就不追究了,轉過來說這件事是應當追究的,那可對不起,我要請您出來做一個人證。走!我們見劉先生去。好哇,我成了白薯了。這是什麼話!這是什麼話!」 伍教授口裏對馬庶務這樣交代著,他並不俄延,立刻就向劉主任屋子裏走來。馬庶務覺得這禍事惹大了,可不敢一路去見劉先生。但是伍教授去和劉先生說些什麼,自己也要知道,因之跟了伍教授,在教務室外面站著,伍教授卻不管誰是學校當局,一沖就推開了屋子門,搶了進去,挺立著身軀,向教務主任劉先生道:「劉先生,這這這書……我不能教了!」 他只說了這句話把臉掙得通紅。劉主任正坐在寫字臺邊,一抬頭,見他氣得鼻子裏呼呼發響,料著有什麼問題發生,於是很從容地站起來,向他點了個頭道:「請坐請坐!」 伍教授板著臉道:「坐不坐,全沒有問題,站著說兩句也沒有什麼。這年頭反過來了,以前私塾裏面,是先生坐著,學生站著。現今是學生坐著,先生站著。」 劉主任走到他面前,伸手握著他的手,搖撼了兩下,笑道:「您何必生這樣大的氣,有什麼話,我們總好商量,又是哪個學生和您搗亂來著?」 伍教授道:「全校學生,都和我搗亂。至少是西二學生,全和我搗亂。」 劉主任道:「怎麼樣搗亂呢?請您告訴我,我查出為首的人,重重地罰他們一下!」 伍教授道:「就是西二的學生,他們給我取一個綽號,叫白薯。你看,這是多麼侮辱人的事!我怎麼像白薯?」 劉主任對於這個綽號,卻也早有所聞。但是學生替先生取綽號,這是極普通的事,並不放在心上。這時伍教授當面說著,倒不由得笑了起來,因將手連連在他手臂上拍了一陣道:「這何必放在心上,這些小孩子淘氣,不理他們也就完了。」 伍教授道:「果然我不知道,倒也罷了,現在我已知道這件事,他們在面前還是左一句『破特土』右一句『破特土』,這個我有點兒受不了。」 劉主任笑道:「這可有點兒不好辦。在他們沒有公開宣佈就是伍先生的綽號以前,我有什麼辦法禁止他們不說白薯這個名詞?況且白薯這樣東西,也不見得是什麼說不得的名詞,根本上也談不到禁止人家說。」 伍教授見劉主任一點兒不替自己做主,這就由鼻子尖上紅起一直紅到耳朵根下,嘴唇皮抖顫了一陣,很久說不出話來,最後右腳一跺,把右邊袖子一摔,叫道:「那很好,他們有理,我算白說。可是我同藝術學校,也沒有訂一張終身合同。我不幹總可以,我是白薯,一烤就只剩外邊一層皮,裏面糨糊似的瓤子,做不出什麼大事來。你們貴校有的是上萬一月的經費,去請香蕉橘子來當教授,別找我這白薯了!」 一個做首領的人,總要具備以下三個條件。要有知人之明,要有用人之才,要有容人之量,尤其是藝術學校的當局,他在許多藝術家裏面打滾,什麼怪脾氣的人,都已領教過了,哪裏還有當面得罪人之理。這裏伍教授直漲脾氣,劉主任可就放出笑臉子收不回去,握了他的手道:「伍老哥,別生氣。晚上我陪你上大酒缸喝兩壺。」 伍教授將脖子一偏道:「劉先生你是上北京飯店的主兒,還肯上大酒缸嗎?」 劉主任只管和他搖撼著手笑道:「得啦。我又沒得罪您,為什麼對我發脾氣?無論怎麼樣,我總替您出這口氣去就是了。」 伍教授道:「我倒不在乎你是不是替我出氣,咱們既是同在一個大門裏教書,就得顧著這學校裏的名譽,這樣鬧下去,讓外人知道了,實在不成話。做先生的,沒什麼本領教給學生,只會買醬鴨、香腸給學生吃。將來他們要畫兩桌魚翅海參席,學校裏也照辦嗎?」 劉主任道:「誰買醬鴨、香腸給學生吃了?」 伍教授將手一拍大腿道:「好!你還不知道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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