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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十三章 受寵若驚

  做模特兒的,自己也有點兒明白,一個女孩子,把衣服脫得乾乾淨淨,讓人去畫,這也不是有身份人所做的事,所以對於先生、學生,看到自己總矮一點兒。現在段天得逼到王大姐門口來,王大姐只有站在門口和他說話,遷延著不讓他進去,卻不敢徑直地拒絕他。段天得更是知道這情形,卻一點兒也不和她客氣,笑道:「密斯王,我能到您府上去看看嗎?」

  王大姐扶著門框的那一隻手,已是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,就答道:「自然可以的。」

  這五個字說出來,聲音是非常之低微,低微得連自己都有些聽不出來,可是段天得倒很懂她的意思,帶了笑容,一抬腿就跨過門檻,走了進來。王大姐站在門口呆了一呆,只好把街門關上。然後進院子去,可是王二姐已經招待他在此屋子裏坐著了,他兩手抱在胸前,將放在地上的一隻皮鞋,不住地顛著,撮了嘴唇,吹著歌調,眼睛向屋子裏四周張望著,好像他到這裏來過多少次似的,非常之隨便。

  王大姐走了進來,他也不起身,笑著點點頭道:「你們這裏的屋子還不壞。」

  王大姐慢慢進門,就在門邊站著,笑道:「我們這屋子髒得很,段先生有什麼事嗎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我自然有點兒事,無事我也不來胡打攪了。」

  王二姐看到姐姐來了,已經是先溜了出去。王大姐手扶了門,向後退了一步,微笑著道:「段先生,請您坐一會兒,我去燒水沏茶你喝。」

  段天得搖搖手笑道:「這倒不必張羅,請坐下來,我有幾句話,要同你打聽。」

  說著,隨時站起身來,向她招了招手。王大姐臉一紅道:「您是客,倒請我坐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那有什麼關係,我們全是一個學校裏的同學。」

  王大姐聽了這話,卻不由得心裏一跳。向來聽到他們學校裏的教授叫學生做同學,就很是納悶,先生怎麼會和學生是同學呢?後來同人打聽著,才知道是一句客氣的話,換句話說,就是先生同學生,拉成了平等啦,現在段天得也稱呼自己做同學那也是拉成平等了。這就走進門來一步,在靠門邊的一張椅子上,挨挨蹲蹲地坐下,還是把手撐了椅子,低了頭望著自己腳下的一塊地,笑問道:「段先生!您今天下午,不上課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今天下午兩堂理論課,我不愛聽,特意出來找你們幾位談談。」

  王大姐面子上雖不能把段天得怎麼樣,心裏恨極了他,恨不得一腳踢去,把他踢出去幾丈遠。段天得看著她沉靜了一會子,不曾作聲,這就向她聳了兩下肩膀,笑道:「我聽說我們同學鄧有祿、金則敬兩個人,常常到你們這裏來,是有這一回事嗎?」

  王大姐道:「誰說的?」

  她說著這話,臉已經是通紅的了,接著又鎮定下來,笑道:「我們這樣髒的地方,沒事誰跑了來。」

  段天得的手插在袋裏,站起來,高懸一隻腳,打了兩個磨旋,笑道:「誰又不知道這件事呢?不過我向來是主張社交公開、男女平等的,這沒有關係。我現在要托你件事,就是……」

  說著,在屋子裏來回地走了兩步,又把肩膀抬了兩抬。王大姐皺了眉,偷偷兒地將眼睃了他一下,段天得笑道:「其實說出來了,也沒有什麼要緊。我想請你把密斯李請來,我有幾句話和她談談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哪個密斯李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何必裝馬虎?你一定也知道的,她是在我們學校當模特兒的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哦!你說的是她,她家就在對過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我知道的。可是我剛到她那院子裏去訪問,有一個老太太,說那裏沒有姓李的。也許她以為我是生人不肯露面,我想托你去請她到這裏來說兩句。」

  王大姐覺得他的話,太有點兒逼人了,便突然站起身來將臉一揚道:「那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呢。她的父親李三勝是個有名的倔老頭子,她這行事兒,老頭子連一點兒風聲也不知道。現在你要在她院子裏一嚷,連她父親全都知道了,那笑話就大了。她自己不尋死,那倔老頭子也會要她的命!段先生,這不是鬧著玩的,請您千萬別到她家去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原來她是瞞著家裏的,那就是了。可是你們怎麼又不瞞著家裏呢?」

  王大姐道:「我們的家是餓得沒有法子,願意讓我們去幹這個的呀。秀兒的爸爸原來耍鬼打架的,以前背著兩個假人出去,哪天也掙個三毛五毛的。他有那一行手藝,料著餓不死,絕不肯叫姑娘去做這丟人的事。這全為著他生病,手藝不能做,又要花錢調養病。他姑娘想不出第二條主意來,只得偷偷瞞瞞的,在外面掙幾個錢,湊著過日子,有一天有了辦法,她就不幹了,現在總想瞞著的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原來如此,她倒是能奮鬥的。可是你別誤會,我要找她來談談,我也有一番好意。」

  王大姐微微笑,看了自己的腳,用腳尖輕輕地踢著地。話說到這裏,彼此的態度都已明瞭啦。屋子外一種蒼老的聲音,突然地咳嗽了兩聲,接著是王大姐的姥姥就扶著門框走了進來了,伸頭望著屋子裏笑道:「原來咱們家來著貴客啦。」

  王大姐皺了眉,板著臉道:「姥姥,你怎麼幾天不在家?家裏來了客,也沒人招待。」

  王姥姥道:「喲,姑娘,你還怪我啦。今天晚飯,面也好,米也好,還不知道出在哪一家呢?你們年輕的人,只知道有樂子找樂子,家裏柴米油鹽,一概不管。我心裏正煩著呢,你倒怪我。」

  王大姐一頓腳道:「一天到晚,錢,錢,盡談錢。我不聽了,你一個人去說吧。」

  王大姐好像不知道屋子裏還有個段天得似的,便轉著身子出去了。王姥姥這才放下笑臉,問他道:「你先生貴姓?」

  段天得道:「我剛才和您外孫姑娘說的話,大概您也聽見了。我想托你們把對過的李姑娘,請過來談兩句話。」

  王姥姥進得屋子來,一句話也沒有答覆,做個吃驚的樣子,先就喲了聲,段天得在她說完話之後,已經在衣袋裏掏出一張五元鈔票來,手裏一舉,舉得王姥姥的眼光,隨了鈔票上下。他笑道:「老太,你不說是晚飯還沒有預備嗎?我先送一點兒小禮吧。你若嫌少,您就不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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