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五四


  ▼第十四章 對窮人表出同情

  在這種驚訝的狀況之中,秀兒的心理,似乎有些變態,便是她自己,也不明白身在什麼地方,只急得爬起來坐一會子,又倒著躺了下去。躺了下去,還是伏在窗戶臺上,向外面看了去。那院子中心,正有一個穿西服的人,兩手插在褲袋裏,在院子裏走來走去,尖了嘴唇,口裏唏唏噓噓地吹著歌子。那不是別人,正是嚇得人生病的段天得,原是向他說好了,不要胡亂向家裏跑,怎麼他還是跑了進來呢。這要讓父親看到了,一鬧就是好幾條人命,大菩薩保佑,父親不要在這時候回來也罷。她只管這樣禱告著,事情是那麼湊巧,恰好李三勝手上拿了兩個紙包,大開了步子,向屋子裏走了來。

  段天得倒是毫不客氣,就帶了笑容,向前迎著一鞠躬道:「李三爺,你回來啦。」

  在屋子裏的秀兒,早是嚇得身體抖顫,心裏怦怦亂跳,那脊樑上的汗,雨一般直流下來。不但她如此,就是在院子裏的李三勝,也嚇得身子向後退了兩步,他從來沒有經歷過,有這樣漂亮的青年,同他鞠躬行禮。他呆過了一陣之後,這才向段天得道:「先生你和我們面生得很,認錯了人吧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沒有錯,沒有錯。我姓段。」

  在屋子裏的秀兒,這時已不驚慌,向炕頭牆上一靠,心裏可就想著,我不管了,反正父親知道了,也不過要我的命,我去當模特兒,也是為了父親,父親不明白我這點兒苦心,他要把我弄死,我也就舒舒服服,閉著眼睛死去好了,反正我心裏乾淨。她有了這樣一個觀念,就顧不到院子裏的事情了,可是段天得在院子裏,態度是很鄭重,言語也很得體。李三勝道:「先生你姓段,怎麼會認識我的呢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說起來這話,就繞大了彎子了。」

  李三勝望了他的臉上道:「怎麼回事呢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那大姑娘在那個學堂裏做工,我的姐姐,也在那裏讀書,她倆倒是很要好。」

  一個年紀輕的小子,提到了他的姑娘,他臉上就透著紅色了,瞪了他的老眼,望著段天得,聽段天得說是他姐姐和秀兒很好,這就笑道:「我們這孩子,向來就有個人緣兒。令姊大概也是個和氣人,所以見了我姑娘,她就很樂意。其實我們這窮人,就是脾氣好,性情好,又怎麼樣?和人家說話,人家還不愛理呢。」

  說著,長歎了一口氣。段天得笑道:「唯其是這樣,所以我自己來一趟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隨在李三勝後面向屋子裏走來。秀兒心裏頭,恨不得叫上一千聲糟糕。但是那有什麼法子呢,只好側了身子,閉著眼,當是睡著了。三勝把段天得向屋子裏一讓,搬了一張矮的方凳子,放在房門口,抱了拳頭拱拱手道:「我這裏屋子髒得很,不好容納上客。喲!煙捲也沒有,茶杯也沒有,真不像一個招待客人的樣子。」

  說著這話,在桌子上壺裏碗裏,全張望了一番。又把抽屜打了開來,將手摸索了一陣,笑著皺起滿臉的橫紋,因道:「段先生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。」

  說著這話,周身全現出躊躇的樣子,將身子向後退著,眼睛望了人。段天得倒隨著站了起來,向他半鞠著躬道:「李三爺,你請坐,我們年輕人,只當我是個晚輩得了,可別太客氣,要這麼著,我坐不住了。」

  三勝見人家十分客氣,自己拘了這一分面子,倒不好不坐下。段天得先沉靜了兩三分鐘,向屋子周圍看看。李三勝坐著,倒有點兒受窘,這就對炕上看了兩回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啦?」

  段天得這才向炕上看著,因道:「你們大姑娘,不大舒服嗎?」

  三勝道:「昨兒由學堂裏回來,還好好兒的,不知道怎麼一躺在炕上,就病倒了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請大夫瞧瞧了嗎?」

  三勝道:「這胡同口上有個大夫,同窮人看病,倒是不要錢,剛才我去瞧瞧,他又上天津去了,」段天得道:「這樣子說,是沒有瞧病了。市立醫院的段大夫是我本家,我去和你叫一個電話請他來給你們姑娘瞧瞧。」

  三勝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這又有什麼不敢當。病了請大夫來瞧,貧富不是一樣的事嗎?」

  三勝兩手按了大腿,連連地點了頭道:「天下是有這樣好人的。記得我今年夏天在什刹海耍手藝,心裏一急,摔了一個大跟頭,幾乎沒有摔死。就遇到一個做好事的梁大夫,給我白瞧了半個多月的病,到現在,我沒買一包茶葉送人家,我心裏真說不出來的這一份兒慚愧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可見好人還是有人做的了。」

  說著,在西服內口袋裏,抽出了幾張名片,小口袋上抽出了自來水筆,就按住在大腿上,草草地寫了幾個字,這就一彎腰遞到三勝手上,很誠懇地道:「你拿我這名片去,他准會來。」

  三勝這就連連拱了拳頭。段天得道:「這不算什麼。我平常就是這樣想,有錢的人,總要分幾分之幾的舒服日子給窮人,讓窮人少受一點兒罪。反正有錢的人,分出一點兒好處來,也不怎麼吃力。」

  三勝道:「人家有錢,是人家的本分,誰肯這樣想呢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