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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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五章 未完成的傑作 李三勝喝了段天得這一頓酒,他實在是心滿意足了,一覺睡得安安適適的,到了晚上點燈以後,方才醒過來。秀兒儘管是鼓著她那兩片小腮幫子,他全沒聽提。到了早上,秀兒就趕上有課,也來不及在家裏叮囑他,匆匆忙忙的,到學堂上課去了。天下事,因禍得福的,卻也不少。自從她在課堂上,引得段天得暈了一次,大家傳說紛紛,都說這個模特兒,是個玉人。這藝術學校裏,西畫共有四班,畫著秀兒的,就只有二三年級。還有一年級及特別班,全沒有輪著,至於中畫系、音樂系、雕塑系,更是輪不到,清朝有一位姓李的舉人,曾在述懷詩裏,有如下十四個字:「凡所難求皆絕好,及能如願又平常。」 那天天把秀兒當模特兒的學生,儘管司空見慣。可是那大多數不及看到秀兒裸體的,都當了一樁新稀罕兒,誰都想研究研究,到底是怎麼回事?她當模特兒,可以把人暈死過去,但是在藝術學校裏的學生,都有一副正經的藝術面孔。他們以為模特兒是一種藝術上的需要,絕不能用猥褻的眼光去看。猥褻了模特兒,也就是猥褻了藝術。因為這個緣故,所以這些藝術學校的學生,他們儘管都想看看秀兒,可是絕不肯在人面前,公開地去追逐模特兒。而課堂上畫模特兒的時候,凡是同人首平行的窗戶,也都用布簾給擋住,連一絲透風的所在也沒有,決不讓人在外面,有偷窺的機會。 有幾個好奇心最甚的青年,他們不得已而思其次,就另想一個法子,當秀兒進出課堂的時候,大家全當著有什麼事商量一樣,站在路口上閒談。等秀兒由身邊過去,全目逆而送之。可是模特兒為人,也都有這麼一種習慣,出得課堂來,總是很快地在人面前跑了過去。秀兒當了模特兒,不知不覺地也就傳染著模特兒這種習氣。所以她當了這些人,老遠地將眼睛斜吊過來的時候,她就低了頭,放快了步子飛跑。大家所能看到的,也就是她一半面孔。可是這半個面孔,比整個面孔,還要動人,因之大家見過之後,把那好奇的心,更引著深進了一層。當秀兒上課或下課的時候,在勢所必經的要道上,總有幾個男學生,夾住了書包,站在路頭上閒談。這種行為,並不犯什麼校規,學校當局,雖明知道不無作用,可是不能來干涉他們的。 當秀兒這天來上課的早上,那是上自己課堂去的要道走廊上,遙遙看到,有兩組男學生站著。一組是三個,兩個把腿搭在短欄杆上,一人斜站路當中,懷抱了一個講義夾子,將細杆鉛筆打著講義夾,卜蔔發響;另一組是五個人,那更封鎖得厲害,完全站在路的當中,秀兒低了頭,一股子勁走了過來,並未想到前途,有什麼阻礙,猛然一抬頭,卻看到這兩組人分站在路頭上。只好突然地把腳步站住。自己每日到學校來,把這些男學生,本來也看得慣了不怎麼介意。 不過這兩天,老是碰到這種攔路虎,心裏也很有些明白。果然走過去,必得和他們道兩聲勞駕,然而自己就沒有同學生開過口,若是不過去,上課的時候,又已經到了。兩邊一張望,急中生智,跨過了那短欄杆,就跑到草地裏去。也是跨得忙一點兒,一隻腳插在浮土上,沒有站得穩,身子向前一栽。所幸兩隻手正是隨了這個勢子,在草地裏撐住著,算沒有栽下去。走廊上這幾個人,就嘩啦一聲,笑了出來。秀兒紅著臉,站了起來,頭也不敢回,穿過了這大塊草地,徑直地就向課堂上奔了去。這就聽到有人用很沉著的聲音問道:「不上課,大家全站在這裏幹什麼?」 秀兒抬頭看時,是一位穿西服的中年人,自然,那是一位教授先生,模特兒對於教授,那是不能不表示敬意的,因之將身子閃到一邊,垂手低頭站立著。他依然站在廊簷下,將目光向走廊上掃著,那些學生似乎有三分怕他,在他這一喝之後,偷偷兒地全走開了。他那副抖擻的精神,固然全都在他那一套西服上,但是他鼻子上架的那副大框眼鏡,卻也幫忙不少。他望了那兩組攔路學生的時候,把額頭低著,眼珠卻是由鏡框子上面,射出來看人。 直等學生們全都走完了,然後回轉臉來,向秀兒道:「我姓薑,在三年級上課,還沒有用過你啦。我已經和劉先生說了,我們畫會裏,請你每個禮拜,擔任四點鐘。報酬呢,比學校裏要加上一倍,我想你一定可以擔任的了。」 秀兒見學生們都是這樣怕他,料著有些來頭,就不敢得罪他,低聲答應了兩句是。姜教授道:「你不必考量,我們全是藝術信徒,對於藝人總是另眼相待的。而且我們這畫會裏,全是藝術界裏有權威的人,我們一抬舉你,你的前途,就大有希望。」 秀兒也來不及去想模特兒的前途,還會有什麼希望,他說一聲,自己就答應一句是,當教授的人,當然和當學生的人,另是一種態度。和秀兒只是說了這兩句話,眼珠在那大框眼鏡子裏,轉了兩轉,然後和她又點了兩點頭,這就帶著笑容走了。秀兒因為時間到了,也來不及去和姜教授表示什麼敬禮,自也匆匆地上課去。下課的時候,曾和段天得見過一面,只見他面皮紅紅的,將額頭伸著向前,徑直地向前奔,好像有很大的心事。自己落得閃了他,也沒有去理會。 到了次日再到學堂裏來的時候,校役老遠地看到,就追了向前,輕輕地對她道:「喂!你先別忙著上堂,劉先生同你有話說呢。」 秀兒聽了這話,就聯想到昨日姜教授所說的話。這與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利,反正是當模特兒了,在學校裏是給人畫,到畫會裏去,也是給人畫,有什麼不可以,因之徑直地就到劉主任屋子裏面來,劉主任正向後靠在椅子背上,口銜了煙斗,眼望著煙斗上燒出來的煙,轉著雲圈子,一環一環地相連系著上升,臉上不住地現著微笑,秀兒自然不敢高聲叫他,慢慢兒地走到寫字桌邊來。只見他面前,放了一張加大的裸體女人照片,他還是把一隻手按在上面呢。他猛可地一回頭,看到秀兒在面前,立刻將那張相片,反著在桌上蓋下去。身子挺立著坐起來,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?」 秀兒低聲道:「是聽差說,劉先生叫我來的。」 劉主任這倒好像想起了一件心事,微笑道:「是的,姜先生曾托我一件事,說他們有一個畫會,請學校裏分一個模特兒給他,後來又指明著是你。只要和學校裏的鐘點不衝突,那是無所謂的,你就去吧。至於學校這邊的薪金,因為你並不耽誤時間,那當然照給。因為怕你不放心,所以特意把你找了來,對你說明了。你對於這個約會,去是不去呢?」 秀兒垂了頭,低聲道:「既是姜先生有這個意思,又有劉先生介紹,我當然是去。」 劉主任道:「你肯去就很好。他們今天下午四點鐘,就有一個集會,你可以去找他們。我開一張字條,你可以帶了去。」 說著,在桌子抽屜裏,抽出一張紙條,文不加點地寫了幾字,就交給秀兒道:「你拿了這張字條,到他們畫會裏去,你什麼話也不用說,他們自然會招待你。」 秀兒對於劉主任這種盛意,當然是不敢過拂,老遠地同伸出兩隻手去,把字紙接過來,而且還微微地向他鞠了兩個躬。 劉主任道:「你去吧。」 說到這裏,望了她一望,似乎還有話要說,又不急於說出來的樣子。秀兒自然是唯先生之命是聽,立刻站著定了一定神,才悄悄地問道:「劉先生還有什麼事命令我嗎?」 劉主任卻不由得眯了雙眼,微微一笑,因道:「你這孩子,倒是會說話,還加了命令兩個字。」 秀兒見劉主任這樣誇獎,也就低了頭吃吃地笑著。但是心裏很明白,在劉主任面前,絕對是不許失儀的,因之微低了頭,將上牙咬住下面一塊嘴唇皮,極力地把笑意給忍耐住。劉先生把煙斗放到痰盂子上去,將手托著,敲了幾敲,然後握了煙斗,將煙嘴送到嘴裏吸了幾下,再拖出來,向秀兒笑著點點頭道:「你到我們學堂裏來,不過是工作這樣久,居然有這樣好的成績,教授都為你特意設一個畫會,你真是個幸運之兒。不過你對於姜先生那番提拔的好意,也不可忘記了。」 說著,又把煙嘴子送到嘴裏去,連連地吸了兩口,眼睛可斜望了人,不斷地微笑。秀兒只有低了頭,不敢走,也不便怎樣答話。 劉先生笑道:「你這人還有點兒聰明樣子,關於這一類的話,不用我吩咐,大概你也知道的。我也沒什麼可說的,你去吧。」 說著,站了起來,還向她點了兩點頭,表示一番送客之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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