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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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主任在本學校裏,是個有權威的人,他能這樣對人和顏悅色地說話,那就是一種榮幸。而且秀兒想到學校裏的飯碗,都在劉主任的手上,若是得罪了他,就是同自己的飯碗有仇。因之在學堂裏下課以後,趕快地坐了車子,就跑回家去。見著父親正捧著一壺茶在廊簷下,太陽影子裏,背朝外坐著,慢慢兒地喝著,喝一口,嘴裏哎上一聲,好像是喝得很有勁。秀兒走到他身後,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。 三勝一回頭看到,問道:「瞧你忙得只喘氣,什麼事?」 秀兒道:「有一位女學生,要我幫著她做一點兒針線活,我特意回來,給您說一聲,我這就去。」 三勝望著她,猶豫了一會子,問道:「哪一個小姐?」 秀兒一時答覆不出來是誰,偶然觸機,她想到有一次段天得曾提起過他姐姐的事,便信口胡謅地說道:「還不是那段小姐,除了她,還有誰呢?」 說完了這話,臉上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來,好像埋怨三勝多事似的。 三勝笑道,「你又噘那小嘴子了。你只管去得了,可是我的晚飯呢?」 秀兒道:「回頭我留一毛錢,放在二葷鋪子裏,讓他給你送一大碗面來,那不好嗎?」 三勝道:「一頓飯就吃一毛大洋。那也太花費一點兒了,隨便給我買一點兒什麼吧。」 秀兒道:「只要您不攔住我在外面掙錢,我多掙幾個錢,讓您每頓吃個一毛二毛的,那要什麼緊?」 三勝笑道:「這會子你有本事,我全靠著你啦,你這話不是落得說的嗎?」 秀兒一瞧父親的顏色,料著不會生氣,這個機會,可不能失掉了。於是笑道:「我這就走啦。」 說著,扭轉身子就向外跑。只聽三勝在後頭嚷著,快一點兒回來。秀兒答應了一個喂字,人也可走到院子外面去了。她身上可揣著劉主任的那張字條呢,於是抽了出來,自己看了一看,那上面寫的地名,卻還認得,雇了人力車子,就徑直地奔了去。 這個畫會的地方,是設在一所純粹的老式房屋內,進門一重小小的四合院子,一排的四棵大槐樹,大槐樹綠蔭下,一帶寬走廊,四根朱漆柱子,屋子配了一排朱漆的窗戶格扇糊著雪白的窗紙,這一種東方的美術情調,一看到自然會給人一種很好的印象。槐樹下,掃得乾乾淨淨的,只有兩塊青草地,青草裏放著兩個小石駱駝,倒沒有放一盆花,在走廊屋簷下,倒有一塊橫匾,將宣紙寫的字,裱在上面,大書「藝術之宮」。秀兒在學校裏,常聽到先生學生們誇嘴,說他們那裏是藝術之宮。不想這個地方,倒真掛了這麼一塊匾。照著北方的規矩,到民家去訪客,一定要在大門上先敲幾下,驚動裏面的主人。 秀兒來的時候,以為這不是人家,所以先跨進門來,到門房裏去張望了一下,打算找門房通報。不想門房裏空著,連桌椅板凳也沒有。在院子裏看看,倒也不像是沒有人住的,只得退回到大門外去,連敲了兩下門,這才聽到有人答應一聲,由裏面迎了出來。那人穿著西服褲子,上面套了一件灰絨緊袖子的畫師衣服。頭上的頭髮,烏溜光滑的,一抹向後,尖瘦的臉子,雖帶了一些黃色,但是洗擦得沒有半條皺紋,可見他是個愛好藝術的人。他老遠地看到秀兒,就點頭笑道:「你貴姓李不是?姜先生老早在這裏等著呢。」 秀兒料著他也是會裏的會員,不敢得罪,便聽了他的話,隨著走到屋子裏去。這屋子裏,除了有紫檀木的雕花落地罩,隔開了半間而外,這邊一個大統間,全是硬木桌椅。雕花幾榻,隨著大小高低的木器,放著許多古董。那屋樑上懸下來的燈,全用絹糊的宮燈罩子罩著,像圖畫上畫的屋子那樣好看。心裏這就有點兒高興,覺得這種畫會,都是規規矩矩的教畫學畫,絕不是胡來的。秀兒站在屋子裏,不免四處張望。 那人對著秀兒,很是客氣,微微地笑著點頭道:「姜先生在後面呢,你同著我來吧。」 秀兒也沒有說什麼,只好跟了他走,又穿進了一層院子,這裏是更透著幽靜。院子裏有七塊太湖石,零亂地放在草地裏,三四十根瘦竹子,疏疏密密的,四處散著,只有中間一條方磚面的小路,通到正面屋子去,四周的白粉牆,全佈滿了爬山虎的綠藤,這院子,幾乎四處都是綠的。在正面走廊的屋簷下,掛了一個小白銅架子,上面站著一隻白鸚鵡。在走廊地面上,掃得光光的像鏡子一樣,加之這前後院子裏,一點兒聲音都沒有,倒顯著像一座廟宇。那人搶上前,把門拉開來,連連地點了幾下頭,笑道:「請進請進。」 這也不必他吆喚,裏面的姜先生,早是迎上前來,笑道:「密斯李來了,密斯李來了,好極好極!」 秀兒微笑著,低了頭走將進去。 這裏又不同了,完全是一個小教室的佈置,不過比教室裏佈置得精緻些,地面上鋪了很厚的毯子,窗戶玻璃裏面,全都垂了活動的紫幕,可以隨便拉扯。那個模特兒的坐榻,也比學堂裏的精緻,加漆之外,還畫有圖案,上面是一條墨綠色帶穗子的線毯,斜牽蓋著。坐榻是斜放在牆角落裏,那裏有一坐綠綢屏風。不過對了這座木榻,卻只有四五個畫架子,並不像學堂裏重重疊疊地放著。在屋子另一方,也都放著方幾圓桌之類,上面放了花瓶古董,就是以寫生而論,這裏的標本也就比學堂裏多得多了,這屋子裏除了姜先生而外,還有兩個穿西服的,年歲全不很大,三十上下。姜先生這就介紹著一位是劉先生,一位是邵先生,那位開門的是王先生。秀兒聽說,都一一地給他們點過頭。姜先生笑道:「你到這兒來敲門,大概透著有點兒奇怪吧?」 秀兒微笑了一笑。姜先生道:「我們這幾位先生,都有一股子傻勁,打算掃地抹桌子,以至於關門開門,我們都要自己來做。一來表示我們不是什麼貴人,可以自己勞動;二來我們自己做的事,自己總順心些。」 他說著這話,立刻到旁邊小屋子裏去,捧出一杯熱茶來,笑嘻嘻的,直送到秀兒面前來,秀兒兩手接著,笑道:「勞駕勞駕,你怎麼同我這樣客氣?」 姜先生道:「我剛才不是說了嗎?這裏不論做什麼,全是我們自己來的。」 秀兒道:「那麼,我到這裏來,我也不算外人,就讓我自己來做事得了。要是像你這樣客氣,倒讓我怪受拘束的。」 姜先生一拍手笑道:「若是能這樣,那就好極了,我們全都願意呀。」 其餘三位先生,也都連連說好。秀兒初進來的時候,以為到了教授們所在的地方,自己不能不加倍慎重,現在進門以後,看到全很和氣,也就態度活動一點兒,不是老闆著臉子了。手裏捧了那個茶杯子,回轉頭四處看,見這屋子裏,只有幾隻四方的小矮凳,那全是畫畫的先生們,預備畫畫坐的。自己怎麼好坐下去。那劉先生雖然年輕,雪白的臉子上,倒蓄了一小撮鬍子。他道:「密斯李,先不忙工作,你可以休息一會子,外面坐也可以,到這裏面屋子裏也可以。」 秀兒聽到這一句話,再一看裏面那間屋子,正垂著一幅紫色的門簾子。由外面向裏張望,可以說沒有一絲漏縫。不知是何緣故,這點兒印象,給她是很不好。臉皮上立刻通紅一陣,直紅到耳朵根下去。姜先生見她手上握了一隻桶形的茶杯子,只管把杯沿碰在嘴沿上,不住地抿著嘴唇喝茶,這就笑道:「也許密斯李家裏有事,不能在外面多耽擱,我們這就動手畫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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