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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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兒偷眼看看窗戶外面,已是太陽偏了西,卻沒有許多工夫來延宕,因沉了臉子道:「姜先生,我今天只能畫一點鐘,下次再補吧。」 姜先生看她那情形,大概是不許久鬧的,於是點點頭道:「好的好的,我們這是私人組織起來的畫會,怎麼都好湊付。今天就先畫一點鐘吧。」 秀兒仍然手握了那只茶杯,斜靠了窗臺站著,低頭只管出神。姜先生對另外三位畫家道:「我們這就動手吧。」 他雖這樣說了,秀兒像發了呆一樣,還是斜靠窗戶台站著,只是緩緩地呷著茶。姜先生對她望望,那句「你就脫衣服吧」幾個字,雖是送到嘴唇上來了,無論如何,這話也說不出口。偏是秀兒老是那樣站著,也不抬頭看看別人的顏色,姜先生走到木炕邊抖了兩抖毯子,又把畫架子移了兩移,還隔了畫架子向木炕上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。回頭看秀兒時,她還是那樣站著。開門的那位王先生,這就不能忍了,笑道:「密斯李,我們這就開始畫了,請你寬衣吧。」 他的語尾音,是比較重一點兒,這才把秀兒給驚醒了,這就點著頭,對他做了一個慘笑,自己也是有些莫名其妙,竟是把那只茶杯子捏在手裏,一直帶到屏風後面去,直等自己用手來解紐扣的時候,這才發覺了手上還有一隻茶杯子。因為屏風後面,並沒有可以放下杯子的所在,所以拿了那茶杯子又送出來。王先生這就有點兒不高興了,板著臉道:「你要知道,我們這畫會裏,比學堂裏,可自由得多,你何必還是這樣推三阻四的。」 秀兒一看人家那樣子,可不敢彆扭,只好將杯子放在地面上,自到屏風後去脫下了衣服,再出來工作。這幾個人不生氣了,立刻精神抖擻的,也就畫起畫來,這屋子裏並沒有掛鐘,又不像學校裏有下堂鐘報告。秀兒只有靜靜地坐在那木炕上,等這裏四位先生去描摹。心裏這就在那裏想著:怎麼還沒有到鐘點?心裏老是如此想著,眉毛可就只管微微皺了起來。姜先生對著她身上看一筆劃一筆的,正是得勁,忽然將筆停住,對秀兒臉上看了一看,嘴裏吸了一口氣,做出一個躊躇的樣子來,因道:「怎麼回事,密斯李,你惦記著什麼事情嗎?」 做模特兒的人,也有許多神秘,當她脫光了衣服,盡人賞鑒的時候,她總是把自己當了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,眼睛不瞧到什麼,耳朵不聽到什麼,自然也不張嘴同人說什麼。這時姜先生當面問她的話,不容她不答覆,便低了頭道:「不想什麼。」 姜先生搖搖頭道:「不!我在你臉上看得出來的,你很發著愁呢。」 秀兒道:「不是別的,我父親這一程子老不舒服,到現在還沒有好。今天我出來得久了,不知道他在家裏怎麼著了。我們現在畫過一點鐘了嗎?」 姜先生倒是沒有答覆,回過頭來,向同畫的三位先生看看。王先生點點頭道:「也許……」 說著,在衣服袋裏掏出掛表來看了一看,立刻又把表塞到袋裏去。秀兒心裏這就明白了,兩手撐了木炕,將頭低著,答道:「各位先生,現在畫過兩點鐘了吧?」 王先生道:「你若有事,你就回去吧,下次我們在這屋子裏放上一口鐘好了。」 那三位先生對了她雖然還有些不舍的意味,可是因為王先生已經說出了口了,這倒不好意思挽留,有的把畫筆在顏料碟子裏蘸蘸,有的對了畫板上的畫,做一個審查的樣子。秀兒可不管那些,自走到屏風後面去,把衣服穿起來。上身衣服,還只穿起一隻袖子呢,那位王先生,就闖著走過來了,他笑著一點頭道:「密斯李,你別忙,我出去和你雇車。」 秀兒一看他相距只有兩三尺路,扭過身子去,手忙腳亂的,就把袖子穿好。看見他在屏風口上攔住的,這就伸手來移屏風,想搶出來。不料也是快一點兒,撲通一聲,把屏風打倒。姜先生斜站在畫架子邊,正歪了頭向屏風裏張望著。那屏風倒下來,正好把那空格子,由他頭上直套下去,架在他頸脖子上。這一來,姜先生倒仿佛戴了一副大枷。秀兒看著,這就呵喲了一聲,搶上前來,把屏風給取下來,不想又伸手伸得快一點兒,那屏風架子,在姜先生脖子上重重地給砸了一下。姜先生紅著臉,抬著手,只管去摸後腦勺子,秀兒自己也紅了臉,向他賠著笑道:「我想不到這樣子巧,姜先生,碰傷哪裏沒有,我給你揉揉。」 姜先生忍著痛微笑,將手撫摸著後腦勺,撫摸的時候,而且還睜眼向她望著,秀兒原來是說的一句客氣話,這會子人家真要她揉,揉是怪不好意思的,不揉揉又撥不開姜先生的面子,只好低了頭,將牙咬了下嘴唇,走到姜先生身後,伸了兩個指頭,在他後腦勺子上,蜻蜓點水似的胡亂揉擦了十幾下,姜先生彎著腰,低了脖子下來,靜靜地讓她揉,秀兒在後腦勺子上揉過了,正打算縮手回來,姜先生可又伸手在頭頂心裏指指,又在耳門子上指指,指慌了,在鼻子尖上,也指了一下。 秀兒想著,這可是存心。若是鼻子尖上,也讓屏風碰了,早就出血啦,還等得及別人來揉嗎?於是縮手回去道:「我告個假,先走一步了。」 姜先生道:「忙什麼?不是說好了,給你雇車去嗎?」 秀兒並不理會,徑直地就向前走,王先生更是好人,一直追了出來,在大門外看到一輛人力車子,在身上掏出一張毛票給了車夫,就向秀兒笑道:「車錢已經給了,你上車吧。」 秀兒在胡同裏頭,也不便同人家去拉拉扯扯,只好點了個頭,坐上車去。 到了家門口,遠遠地就看到段天得,由自己院子裏走了出來,他迎上前,挺了胸脯子站著,瞪了眼道:「你是在老薑的畫會裏來吧。」 秀兒見他滿臉是怒容,只得跳下車子來,揮著車夫自去,站到人家牆腳下,低了頭走著路道:「那是劉先生介紹我去的。」 段天得道:「你到了他們那裏,你總也知道,在後進屋子裏,那一絲人聲音也沒有的地方畫畫,白天也覺得陰寂寂的。他們也真怪,怎麼一所房裏,一個用人也沒有。」 秀兒道:「那是他們省錢。」 段天得將肩膀扛了兩下,笑道:「他們省什麼錢?要省錢,還不賃一所房來畫畫呢。你要是肯信我的話,請你下次別去。自然,你以為得罪了這些教授們,學堂裏可就不要你了。這個你放心,我諒他們不敢。」 他的話說得越來越長,秀兒的路,可就越走越慢,因停住了腳,皺著眉道:「段先生,你別跟著我,成不成?」 段天得遭了她這樣一番拒絕,卻不由臉紅了。秀兒雖硬言頂撞了他,可是到了人家臉上一紅,這就有點兒後悔,倒是放下笑容來,向他點了一個頭,然後走回家去。段天得站在胡同口上,倒有點兒發愣,還是跟了她去呢,還是不去?就在這個時候,有個穿藍布大褂子的,擦身過去,卻是瞪了眼望著人。而且當他走過去很遠的時候,還是回過頭來,瞪著眼睛多大,遠遠地看了他,橫了肩膀,走進李三勝那院子裏去。於是自言自語地道:「好吧,明天學堂裏再見。」 他這樣一怒而去,他反是戰勝了。 當他次日早上,上學校去的時候,秀兒也坐著車子來了,看到段先生,她立刻下車子,付了車錢,笑道:「段先生,你說的話是對的。我昨天晚上,想了一宿,那畫會裏,我決計不去了。」 段天得道:「那隨便你。其實,你去圖著什麼?要說為了多掙幾個錢,那用不著這樣累,我們全能幫你的忙,要說怕得罪教授先生,那你放心,我們給你保鏢,料著誰也不敢奈何你呀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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