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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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兒將一個手指頭,放在嘴唇裏面,自低了頭慢慢兒地走。越是靠著學校近了,學生們越是不敢同模特兒在一塊兒走,所以段天得也就落後了。秀兒走進學校門,踏著那青石板路,咯咯兒地作響,這就想起了段天得,腳上穿的皮鞋同絲襪子,全是人家買的啦,雖是說他這樣做好人,沒存著什麼好心眼兒,可是就憑著自己這一點兒身份,有他這樣看得起,也就當感謝人家啦。她有了這樣一個轉念,態度更是變動了。在學堂裏碰到了姜先生、劉先生,全低了頭沒作聲。到了下課的時候,自己出大門去。 那校役把那種瞧不起人的口吻喊道:「喂!回來,這兒有個字條給你拿去。」 秀兒回頭來,那校役站在階沿石上,左手叉腰,右手將兩個指頭,夾了一張字條,老遠地伸出來,秀兒走向前去接時,不知道他是否有意,那字條又落在地面上了。秀兒望了他一下,也沒說什麼,自走向前,把那字紙條撿起。上面寫的字,倒還認得,乃是今日下午四至六時,綠室畫會有課,務必按時前去。薑字。秀兒將那字條,捏在手心裏,搓成一個紙團兒,自塞到口袋裏去,一會兒工夫沒耽擱,自向大門外走。 校役後面追來,大聲喝道:「喂!那幾個字,你認得不認得?看過了,也該給我們一個回信。」 秀兒看看這所站地方的附近,正站著不少的人,把臉臊得通紅,低聲答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 校役道:「你知道了就得。你准著時候去吧。」 秀兒哪敢和他多糾纏,扭轉身子就向門外走了去。當她走的時候,身後卻是哄然一陣大笑。秀兒心裏,也就想著,莫非他們是取笑我的。本來自己的步子,走得是很匆忙,這就隨著從從容容地走了起來。也就為了人家這一番大笑,心裏在那裏想著,無論如何,姜先生這個畫會,是去不得的了。本來昨日去的時候,就透著這事有點兒尷尬,現在由好幾件事上看起來,這畫會裏是不能當畫畫看的。於是在路上就把這字條給撕了。 那邊的姜先生,以為自己待她很客氣,而且報酬還比學校裏好,照說,這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。所以這日把畫室裏佈置得更周密些,除了泡好一壺茶之外,而且還陳設著兩碟水果。同著幾位在一處畫畫的朋友,說著笑著,他談得高興起來,還走到畫架子邊,把畫取下,兩手捧著,偏了頭東邊看看,又向西邊看看,口裏銜了半截雪茄,滿臉堆下笑來。 王先生遠遠看到他這樣審查自己的畫稿,也就走到他身邊來,笑道:「姜先生,你怎麼啦?是畫得很得意嗎?」 姜先生道:「我敢說,這一張畫,至少是我這一年以來的成功之作了。」 王先生的畫,雖沒有姜先生畫得好,可是賞鑒的力量,總是有的。聽到姜先生對他自己的畫,這樣誇張,一定有別的長處,因之對於這張畫,不免仔細地觀察一番。若以姜先生平常的成績而論,這並不見會好到哪裏去。於是抬起一隻手來,不住地搔著頭髮,打算在這種沉吟的時間裏,將姜先生畫裏的好處,給找了出來,可是找了很久,這好處是依然找不著。 姜先生把畫放到架子上,然後向後退了兩步,將兩手互相拍著笑道:「我們畫人體畫,不外兩個目的。其一,動物身體的構造,以人為最齊全。若是把人的肢體能夠畫得妥當了,那就畫什麼動物的姿勢,也不會困難了,這是對於初學畫的人而說。其二,要把我們喜怒哀樂的情感畫出來,那還是以人為題材好。我們能夠用客觀的手腕去找題材,而後以主觀的判斷,構成畫面,這就能成為好的作品。畫人的軀殼,會動筆的人,那是盡人能為之的。若是我們畫,必定要畫出模特兒的靈魂來,那才讓我們的情感有所寄託。同時,才能叫我們的藝術可以影響到別人。我們要藝術成功,必得有這樣一種手腕,我們要從這一方面去努力。」 這一大篇話,猶之乎他在課堂教學生一樣,王先生倒有點兒不好意思接受,便淡淡地一笑道:「也許是。藝術這樣東西,是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的。姜先生所說的,也許我以為不是這樣。姜先生這幅畫,還是未完成的傑作,也許完成以後,你就又是一種觀念了。」 姜先生伸了三個指頭,笑道:「你接連倒來了三個也許。不過我總有機會讓你知道我的話,不是誇大。」 他說著這話,態度很是自然的,口裏還是咀嚼著半截雪茄煙頭子,帶了微笑,站著向了畫出神。隨後劉先生、邵先生也都來了,看到這前後兩進屋子裏,都沒有秀兒。開口一句,都是模特兒還沒有來?姜先生道:「也許她已經在路上了,我們到外面屋子裏去談談,說著話,不覺得是在等人,就不會發躁了。」 王先生道:「她要來,我們就畫三點鐘,她不來,我們就不畫,這也無所謂煩躁。」 大家慢慢地走到前面客廳裏,就很自然地坐著,王先生歪坐在沙發上,把腿架在椅靠子上,把兩隻腳晃蕩著,笑道:「罵誰是布爾喬亞,誰也不肯受。可是我們這種生活,就完全是布爾喬亞的生活。」 姜先生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不時地還向窗子外面伸頭看。王先生笑道:「這個模特兒,若是不來,可要把姜先生急壞了。我以為姜先生是能抓著她的靈魂的。要向下畫去,必能畫出更有意義的作品。所以姜先生等著她來,是比什麼人都急。」 姜先生這就只好跑到屋角邊椅子上坐下,因向他紅著臉笑道:「王先生這俏皮話,若是在別人聽到,一定難過。但我老臉皮厚,可不在乎的。到現在為止,畫師追求模特兒的事情,雖不能說絕無,可也為數不多。在這不多的數目中,難道就有我一個?」 說時,伸個中指點了鼻子尖,劉先生靠了姜先生的椅子坐下的,於是將一隻手掩了半邊嘴,歪過身子,向他耳朵輕輕地道:「你不要這樣說,我們那位主任先生,就看中了這個模特兒。」 姜先生搖著頭道:「這話我不大相信。我想,無非為著她長得稍微美一點兒,大家就造下這一個謠言。一個當模特兒的人,在這種社會裏,還有什麼身份可言,只要肯花錢,那就不會更有什麼問題的。像我們這位主任先生果有此意,隨時給她幾個錢就是了,何必還加上追求二字?」 李先生他坐在一邊,閑閑地抽著煙,始終是不說什麼,這時就站起來,正著臉色道:「姜先生雖是替我們劉主任加以洗刷的,可是究竟不是一個藝人所應當說的。」 姜先生聽說,這就不由得抬起手來,搔了兩搔頭發,搖著頭笑道:「你說的我無話可說,只要我們做事能夠持重一點兒,嘴頭上縱然開點兒玩笑,那倒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其實學校負責人,自有他的地位,哪裏能胡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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