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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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交代了一句之後,於是全屋子裏都寂然了。姜先生等了很久,實在忍不住了,抬起手臂一看手錶,卻已過了預定時間四十分鐘,因道:「也許我留下的那個字條沒有交到,要不然,她沒有什麼理由不來。」 於是在座的人,有的翻著袖口,有的看看牆上的太陽影子,各人也都悄悄地噓了兩口氣。姜先生向大家道:「她不來,我們今天也就不必畫吧。」 李先生道:「這樣說,我們這畫會,不必叫綠室畫會,改叫秀兒畫室吧。沒有她,我們這會就組織不起來了。我們去畫一點兒靜物吧,免耗費了這幾點鐘光陰。」 王先生道:「我們總得找一個有意義的題材,將來這作品拿出來,也讓人家知道我們是前進的。我主張抱雙皮鞋放在階沿上太陽光裏,題目是踏上光明之路。」 李先生道:「那太象徵了。象徵的藝術,那不能算是藝術。依我說,不如畫這院子裏的十幾根竹子,題目就是粗線條。」 王先生道:「那更象徵得厲害了。我們不妨普羅一點兒。」 姜先生不由得哈哈一笑道:「玩笑玩笑!普羅兩個字,可以這樣用的嗎?」 王先生道:「我們只要知道是怎麼一種意思就行了,至於說出來是哪兩個字,這沒什麼關係,有人把普羅兩個字,改譯作破鑼。我覺得在字面上,還能象徵著這點兒意思。」 劉先生道:「要畫靜物,其實不必到這裏來畫。我們另外找人吧。」 姜先生早是坐不住了,正是背了兩手在身後,只管在屋子裏,來去地打著旋轉。走路的時候,眼睛只看了窗外院子。過了一會兒,聽到外面街門,撲通著碰了一下響,自己這就出屋子門去,口裏還埋怨著道:「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這裏許多先生都等著你呢。」 那碰著門的,倒是個人,已經有一種踢踢踏踏的腳步聲,走了進來,口裏還操著山東音叫道:「倒土。」 說著,一個矮小而又穿了破片衣服的人,脅下夾個倒穢土的破藤筐子走了進來。只看他滿臉是幹灰,黑臉上只有兩隻眼睛珠子在中間亂轉。在屋子裏面的人,都也以為秀兒來了,大家全向窗子外面看了去。及至看到一位夾了穢土筐子的人,迎面同姜先生相對站立著,不由得對著院子裏,全哈哈大笑起來。把姜先生的兩張臉腮,臊得通紅,回過頭來笑道:「這倒土的幽默。其實我們就畫他一畫,也未嘗不好。」 王先生聽說,首先拉開門,跳到院子裏來,向那倒穢土的人,連招了幾下手道:「喂!出一塊錢三點鐘,你坐在我們屋子裏,讓我們畫三點鐘,你幹不幹?」 那倒土的,聽了這話,把灰塵裏面的烏眼珠子,連連轉了兩轉,問道:「什麼?你們願意出一塊錢?我知道,你們要給我照相,我幹的。」 他口裏說著,把土筐子就放到地上,將那粗黑的灰手,不住在臉上擦著。劉先生喝道:「去吧,不要財迷腦瓜了。」 那倒土的,被人叫起來摔了一跤,倒有些莫名其妙,望望這幾位先生,全都神氣很足,也不敢和他們多說,夾了那個土筐子,自垂頭走了出去。王先生站在階沿上,向屋簷下抬頭看了一看,正是藝術之宮的那塊匾橫列在當頭,微笑道:「藝術之宮裏,怎麼會有倒土的一個座位呢?」 姜先生昂了頭看看天色,也沒說什麼,自走到後面畫室裏去,把畫架上的那張作品,捧在手上,放到懷裏看看,又伸出去,和眼睛平著視線看看,因把腳一頓道:「她若是不來,我帶到學校裏去也要畫了起來。」 劉先生跟在他後面進來道:「姜先生也太急了。一個大畫家,十年八載,才成功一幅傑作,那有的是,遲一兩天工夫,你急什麼?」 姜先生只向他微笑了一下,並沒有答話。在裏面屋子裏找出一張白紙,把那張畫紙給嚴密地包裹了,然後莫名其妙的,還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將手在紙包上拍了兩拍道:「不錯,我一定要把它畫成功。」 於是抬起手臂來,看了一看表,搖著頭自言自語地道:「什麼時候了,她還沒有來,大概今天她是不來的了。」 說著,連連地搖頭,自向門外面走了去,已經走出大門口了,他又回身走到院子裏來,一面走,還一面向四處地張望著,劉先生道:「喂!老薑,你丟了什麼?」 姜先生笑道:「我倒沒丟什麼,我問你,我還是在這裏待一會子呢,還是就回去?」 王先生一隻手抬起來,連連地在頭上搔了好幾下子,笑著搖搖頭道:「這去留的大計,倒夠讓我躊躇的。其實她除了沒有接著那字條而外,我們不能再找出一個理由來,說她不願幹。你想,她為了她新得的職業,不怕給砸了嗎?」 姜先生正了顏色道:「你不能把我們自己,看著那樣卑劣。她不來,那是她的自由,我們能夠勉強她嗎?我們以正當的眼光去看待她,她也不能以那種心理來揣測我們的。」 姜先生說這話時,胸脯微微地挺了起來,眼睛望了屋頂,那至大之氣,是可想見的。那三位先生聽了這話,各做了一種鬼臉,微微地笑著。姜先生回頭看到了,倒透著有點兒不好意思,這就笑道:「一個人要忠於藝術,這不能說是玩笑,這是藝人可欽佩的一種態度。誰要譏笑這種人,我以為誰就是不忠於藝術。」 他說到這裏,還把聲音提得高昂一點兒,這讓別人首先感到一種威脅,加之大家看看他那樣子,也透著有心搗亂,誰也不願接著他的話,向下說什麼。姜先生在前面院子裏站一會子,又回到後面院子裏站一會子,脅下夾了那張紙包住了的畫,只管來往徘徊。他們可以等人,那牆頭上的太陽可是不肯等人。那黃色的太陽影子,由牆的下方,早是移到牆的上層,現在索性移到牆的頂端上面去。姜先生走著路,眼睛是不住向那牆上看著的,見竹梢子上,只抹了一層很淺很淺的黃光。那太陽微弱的力量,不能維持這光亮於天地之間了。他口裏念著:「她決不來了,決來不了。」 就走出了他這可愛的畫會,這一天算是混過去了。 到了次日,上學校上課,他把一切的事情放下,就徑直地到休息室裏,把昨天傳遞字條的那個校役叫了來。見面之後,姜先生不等他開口,就瞪了眼道:「你們當工友的,越是讓我們做先生的高抬你,你越是自負得了不得了。無論做什麼事,都講的是一種信用。要像你們這樣,那還成嗎?」 校役道:「姜先生這話怎麼說?我並沒有給姜先生辦壞了什麼事呀。」 姜先生道:「那麼,昨天我寫的一個字條,你怎麼不交給那模特兒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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