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七六


  秀兒低了頭,又沒有作聲。段天得在身上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個小小的錦盒子來,將盒子打開,裏面有一隻黃澄澄的金戒指,他將手掌托著,送到她面前,給她看,笑道:「你那樣的白手,不戴一隻戒指,那真是辜負了它了。」

  秀兒聽說,不免對那戒指盒看了一眼。段天得笑道:「我同你商量商量,我把這戒指替你戴上,好不好?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以前我蒙你送了許多東西,就很感謝了,現在哪能夠要你再送東西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這話不是那麼說,只要咱們交情夠得上,天天送你東西,那不算多,交情夠不上呢,那自然是送一兩回就夠了。」

  秀兒沒言語,將茶匙只在紅茶杯子裏攪和著。段天得將那盒子放在桌上,兩手環抱在胸前,架住了桌沿,向她望著道:「你只要應答我一個小小的條件,你把手伸出來。」

  秀兒以為他所要的條件,就是伸手,笑著把頭偏到一邊去。段天得左手拿起戒指,右手拉過秀兒的一隻右手,笑道:「我這個條件,很容易辦到。我問你,你愛我不愛。你就答應著愛我,這戒指就給你套上。現在我問你了。我那小秀兒,你愛我不愛?」

  秀兒哪裏肯答覆,索性把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。段天得拖住她一隻手,只管搖撼著,笑說:「難道我把這樣一番誠心待你,就是你說一句假話愛我,你都辦不到嗎?」

  秀兒把手奪了回去,然後抬起頭來,正色道:「段先生,你可得放老實一點兒。要是這麼著,我可要走了。」

  段天得聽了她這話,在門口站著,兩手橫伸著,攔住了去路,因道:「你就不讓我說什麼,坐一會子也不要緊,忙著跑什麼?」

  秀兒道:「你說的那些話,叫我沒法兒答應你。」

  段天得這才笑著又坐下來,因道:「你是知道的。我現在還沒定親……」

  秀兒不等他說話,搶著道:「你的事,我怎麼會知道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知道不知道,那沒什麼關係。我不過把我的話,對你講個明白。」

  說著,將雪白的銅叉子,叉了一塊雞蛋糕,送到她面前碟子裏笑道:「請你吃東西總可以受吧,吃一點兒,吃一點兒。」

  說時,伸過手來,輕輕地拍了秀兒的手臂。秀兒見那只金戒指,還沒有收起。金戒指上面,放出黃光,好像對人說,那至少有十分之六七,是屬於你的了,把這現成到手的東西不要,未免可惜。你不是老早老早,就想弄一枚金戒指戴嗎?秀兒受了這個感動,對於段天得就不忍十分拒絕,於是拿起那塊雞蛋糕,送到嘴裏,咬了一口。立刻把糕放到碟子裏。皺了眉頭子,搖了兩搖頭道:「唔!奶腥味兒,我不吃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這裏面也有不加奶油的,我給你挑一塊吧。」

  說著,就伸手到碟子裏,揀出一塊花生酥來,依然放到她面前碟子裏。段天得兩手撐了頭,隔住桌子面,對秀兒呆望了很久,微笑道:「憑你自己說一句良心話,我待你到底怎麼樣?」

  秀兒道:「段先生,我又不是一個傻子,你這樣老幫助我,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是聰明人,明白就好。那麼說,我剛才的話不算過分,你為什麼不肯,這地方也沒有第三個人聽到。」

  秀兒低了頭只管喝水,卻不去答他的話。段天得突然站起來,做個沉吟的樣子。秀兒這倒嚇了一跳,以為他生了氣,立刻就要走,不免昂起頭來,向他望著。段天得繞著桌子犄角,走近來兩步,笑道:「你不說這個字,我可要……」

  秀兒也立刻站起來,搶著道:「你別忙,你別忙。你坐過去,我慢慢地對你說。你若逼著我太狠了,我不客氣,我倒要走了。」

  段天得見她臉腮上鼓起來,瞪了眼皮子,也不敢再向前追問,只好手扶了桌子角,慢慢地走著,走回了原處。秀兒倒是正著臉色,向他低聲道:「你叫我說的話,我可沒有法子說出來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低一點兒聲音說,就說那麼一個字,你也說不出來嗎?」

  秀兒低著頭,依然搖了兩下。段天得對她臉上望望,見她果然是把臉紅著,因道:「假使……」

  第三個字還沒有說出來,他就伸出手來,握住了她的手。秀兒看到那個盛金戒指的小盒子,依然還放在桌上。待要把手縮回來,那是斷絕了自己這得珍物的機會。只好把另一隻手扶了桌沿,而把自己的臉枕在手臂上。段天得把那金戒指,將兩個指頭鉗著,在桌面上,卜蔔地敲上了一陣響。秀兒雖不抬頭,可是咯咯地笑了。

  段天得道:「你既是笑了,你就是動了心。我知道,你口裏雖然說不出來,心裏已經是答應了。我再問你一句。你愛我不愛?」

  秀兒把頭剛抬了一抬,又低下去了。段天得笑道:「你點了一點頭了,就算是答應了我嗎?」

  秀兒還是不作聲。段天得把她的手放下了,把戒指也放了,兩手插在褲子袋裏,站起身來,歎了一口無聲的氣。然後昂了頭望著屋上的電燈,卻把一隻皮鞋,在樓板上連連地打著響。秀兒一抬頭,看到他滿臉不高興的樣子,便笑道:「你這人真不講理,人家一個大姑娘家,你問的那話,叫我怎麼樣子答應。」

  段天得臉上,就不帶一點兒笑容了,因道:「我不要你一定說愛我,你說不愛也成,我的意思,就只要你給我一個確實的回答。我現在改變辦法了,請你對我說一句,不愛你。」

  秀兒見他已是有了很生氣的樣子,便笑道:「你幹嗎說這種話。我請你幫忙的時候還多著呢。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?可是我是窮人家出來的孩子,懂不得什麼,要像你們當學生的人那樣開通,我哪成呀?」

  說著,低了頭下去微微一笑。段天得站著望了她一會子,然後坐下來,笑著搖搖頭道:「對你這種人,真是沒有辦法。記得我有一次在家鄉縣教育會開會的時候,我有一個提案,贊成的請起立。結果一百多人,只有兩三個人站起來。就是這兩三個人,看到站起來的很少,很快地又坐了下去。我倒納悶,怎麼全場的人,都不贊成我?我也是下不了臺,就想反證一下。因說反對這案子的請起立。這一下子,我氣不是笑又不是,還是給我一個悶台,一個站起來的沒有。我大聲笑著說,大家既不表示贊成,也不表示反對,那麼,大家對這事不願表示意見的,請起立。你猜怎麼著?」

  秀兒笑道:「大概大家全沒站起來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可不是嗎?你說這樣的事,教我們說什麼是好?你說,你是不是這一樣的角色?」

  秀兒笑道:「你知道就得了,反正我這人心眼兒不壞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,你不表示意思,我知道你心眼壞不壞呢?」

  秀兒瞅了他一眼道:「你比什麼人還聰明,這一點兒事還不知道嗎?」

  段天得把那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,又托在手掌心裏,掂了幾掂,笑道:「我現在還要問你一句話。據你說,你心裏待我,已經不錯。你這份兒不錯,是因為我在你身上花過一小注子錢呢?還是我這人真有點兒可愛?不要說這個愛字吧,你忌諱這個字。是不是你心眼裏有了我?」

  秀兒低了頭笑道:「要是那樣子說法,更不好張口說出來了。你別逼我,反正我對你好,不為的是錢。你別瞧我家窮,我並不是那樣兒瞧著洋錢說話的人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那就很好,只憑你這句話,我心裏也就痛快的多了。來!我給你戴上。」

  說著,向秀兒點了一點下巴頦。秀兒笑道:「幹嗎還要我走過來,隔了桌子面,不是一樣地可以同我戴上嗎?」

  口裏說著,兩手按了桌子沿,就緩緩地站起來,緩緩地走著,靠近了段天得身邊,將眼皮向下垂著,微咬了下嘴唇皮。段天得拉了她的手臂,微微地向懷裏一拖,笑道:「來吧!」

  秀兒站立不住,向他懷裏直撞了去,就是這一撞,結束了他們這一番交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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