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七七


  ▼第十八章 變幻

  在三十分鐘後,秀兒同著段天得,走出了咖啡館。自然的,在桌子上放的那只金戒指已是戴在她的手上了。段天得笑道:「要我送你回去嗎?」

  秀兒笑道:「不用了。你送我回去,又得同我一路慢慢地溜達。走到家,也就十二點了。明天又見面的,你忙什麼?」

  段天得笑著搖搖頭道:「這不叫忙。這叫戀戀不捨。」

  秀兒同他走路,相依得很近的,就伸著手,在他手臂上碰了一下,低聲笑道:「大街上這麼些個人……」

  段天得見她如此,卻是哈哈地笑了。秀兒趁著他這份兒高興,自雇了車子回家。也是她高興過分,把手指上戴的那個金戒指,卻未曾取下。

  次早李三勝先起來,看到她側了身子睡在炕沿上,一隻白手,搭在被外。左手第四個無名指上,黃澄澄地戴了一隻金戒指。三勝先就發著愣,只管呆望去。隨後俯了身子,對那戒指仔細看看,實在是真金的。這就在牆上取下自己的旱煙袋,坐在椅子上抽煙,斜對了秀兒望著,卻是有一下,沒一下的,將煙噴了出來。約莫吸了四五袋煙,把旱煙鬥便在牆上敲著煙灰。他把旱煙鬥敲到最後一次,那鼓起了他的勇氣不少,大聲叫道:「不早啦,該醒醒了。」

  秀兒一個翻身坐起來,偏是不留神的,又抬起手來理著鬢髮,向耳朵後面扶了去。

  三勝將旱煙袋指著她的手道:「昨晚上一宿工夫,你在什麼地方,弄了一隻金戒指來戴?」

  秀兒立刻把手縮著,紅了臉道:「是張小姐送給我的。」

  三勝低聲喝道:「你別瞎說。當小姐的人,怎樣大方,也不肯把一隻金戒指隨便給人。我猜著,不是你偷來的,就是哪個男學生送你的。你說,到底是哪條路來的?」

  秀兒噘了嘴,低聲道:「你想想吧。若是來路不正,我就敢戴在手上嗎?」

  三勝將那沒有煙的旱煙袋,也銜到口裏,吸了兩口,因道:「就算我猜得不對,也決不能是什麼張小姐李小姐送給你的,你實說了吧。你若是不說實話,我同你沒有完。我就常說著,姑娘總得在家裏養活著,不能放手。為了肚子餓不過,只得將就著讓你出去。不想你就不替我爭氣。這也不怨你,誰讓我見錢眼開,讓你到什麼鬼學校裏去找事做。這年頭,男女混雜,學校會有好事嗎?」

  秀兒直等她父親罵過一陣之後,才低聲道:「我說您聽,您不相信,我也沒法子。您是沒瞧見有錢的大小姐,那份兒不在乎,只要碰巧在她高興頭上,漫說一隻金戒指,就是一隻金剛鑽戒指,照樣的給人。」

  三勝將那無煙的旱煙袋,依然放在嘴裏銜著,點點頭道:「不忙,我總也會查得出來的。查出來了,你要是有一個字瞞著我,慢慢地同你算賬。」

  秀兒靠了床沿站定,低頭很出了一會子神,便道:「對你實說,也沒什麼要緊。戒指是由段先生手上交給我的,他說是張小姐的。他也是你的朋友,你也說,沒什麼關係。」

  三勝一跳道,「我說怎麼樣?你撒謊不是?你說,他為什麼送你這樣重的禮?」

  秀兒低聲道:「誰知道呢?他借錢給您花,買酒給您喝,買菜給您吃,您又知道他憑什麼呢?」

  三勝鼻子裏嚇的一聲哼著,冷笑道:「我就知道這小子沒安好心眼。你說,你同他有什麼事沒有?你要再瞞我,我就宰了你。」

  說著,把旱煙袋掛在牆上,兩手互相地卷了袖子,瞪著金魚眼,只管看了秀兒的臉。秀兒低了頭,不敢看父親,心房怦怦地亂跳。李三勝兩隻袖口,是挽了五分鐘,還不曾挽好。秀兒看那神氣,說不是,不說又不是,兩隻腿軟綿綿的,移動不得。李三勝把胸一挺,走到她前面來,橫了眼道:「學堂裏有金子撿,我也不讓你去了。你別想出門,咱們先耗著。」

  他說著,突然一轉身,把那張破椅,攔門口放著,自己坐下,架了一條腿在門檻上,兩手可叉住了腰。秀兒雖然極力地低下頭去,不免把眼皮向上微微地撩著,見父親臉皮上,黃中帶紫,胸脯一起一跌的,那氣就大了。

  正在十分為難,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解除這層困難。不想就在這個當兒,院子外有人高高叫了一聲三爺。秀兒不用回頭瞧,也聽得出那聲音是段天得,心裏只發愁,這豈不是冤家路窄?三勝回頭看時,段天得左手提了一隻大瓦罎子,上面掩蓋了一張紅紙,不用怎麼細猜,就知道那是一壇高粱酒。右手他還提了一串荷葉包,由那酒罈子聯想起來,准可以知道這是些下酒的熏魚鹵肉。人有三分見面情,人家好好地叫著三爺,不能張嘴就罵人。因之板著臉站起來,回頭也勾了一勾頭兒,卻沒答言。段天得絕對沒有料到那只戒指,會發生了什麼問題,因之還是很高興地向前走了來。李三勝雖是攔門坐著的,人家客客氣氣地送東西來了,不能截住他不讓進門。於是身子一偏,讓他側身而過。段天得首先看到秀兒低垂了頭站在牆角炕角落裏,而且那戒指還戴在當胸前橫著的手指上。她看到段天得進來了,並不作聲,只把眼皮抬了抬。

  這一來段天得是完全會意,立刻把酒菜向桌上一放,笑道:「三爺,我今天這樣早來,正是有一件事要來報告您。我還想著,您未必起來了呢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平常起來得很早,今天還晚了呢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是的,您是一位道德高深的老人家,總是教後生青年要怎樣勤儉,自然是要起早的。我們年輕的人,真得跟著學學。」

  李三勝聽到這話,倒是開胃一點兒,因微笑著,點了一點頭。秀兒向父親和段天得看了一看,便道:「段先生很好,你說話不失信,要不然,可是黑天冤枉。我這戒指,不是由你的手交給我,說是張小姐送給我的嗎?我爸爸愣說我是偷來的,我太冤了。」

  說著,兩行眼淚落下來。右手在左手無名指上,使勁一拉,把戒指脫了下來,老遠地用兩指鉗著,伸了出來道:「段先生你帶回去給張小姐吧,謝謝她了。我們窮人,沒生這戴戒指的命,別為了眼前的這點好看,惹出了別的麻煩。」

  三勝望了她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段天得兩手同搖著,笑道:「別忙,別忙。老先生有什麼誤會,我給您解釋好了。張小姐上火車,都走了好幾百里了,我到哪裏去找她。」

  三勝倒沒了主意,手扶了椅子背,睜著大眼睛。段天得笑道:「三爺,您就是這一位姑娘,你自小養得嬌慣了,這沒什麼,我心裏明白。」

  三勝這才笑道:「幸得段先生是一位明白人。要不,你剛進門,聽了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大串子話,還不知道我怎麼為難她呢。段先生,你這就不對,今天怎麼又送我的東西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交朋友,誰花得起,誰就花,誰花不起,可別拖累人家,這才是朋友。不是我自誇的話,我雖是個當學生的,手頭總比三爺好一點兒。咱們在一塊,不花我的花誰的。是我想著,零零碎碎打酒沒意思,買一罎子放在這裏,留著咱們慢慢地喝。」

  三勝笑道:「你這話太痛快了。可是你把酒放在這兒,我一個人全喝光了,那怎麼辦呢?」

  段天得道:「那算什麼,再來一罎子。」

  三勝手摸了短鬍子,點點頭道:「你是好人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