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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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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天得道:「怎麼沒有同行?她的同行,可比你闊得多,每個月掙好幾十塊錢呢。坐在那裏,一點兒也不用動,三點鐘就是一塊錢,一個子兒老本也不用掏。」 萬子明心裏,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,果不出我所料。但是他依然把態度鎮靜著,微微咳嗽了兩聲,因道:「你這話我不大懂。學校也不是衙門。再說,她們也不是幹什麼坐著辦公的事情,可以坐著不動就拿錢嗎?」 段天得哈哈一笑道:「原來你還不知道她幹什麼的,那我不用說了。說了是揭破人家的秘密。」 萬子明道:「她們對過那幾位姑娘幹什麼的,我倒知道一點兒。李家姑娘,和她們所幹的是一樣的事嗎?」 段天得倒不作聲了,咯咯地發笑。萬子明道:「三爺對我說,他的姑娘是在學校裏伺候女學生。我也就有點兒納悶,當老媽子哪會掙二三十塊錢一個月。」 段天得道:「我以為你和李三爺那樣好的朋友,李三爺一定會把實話告訴你的。既是你不知道,我真不該多這個嘴了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要是由我們當學生的人眼裏看去,這也是很平淡的一件事,算不了什麼。你見著三爺,你可別提。我在三爺當面,就沒有提過。人家老面子要緊!」 萬子明聽了這話,心裏那一分憤怒,猶如熱油在火焰上澆潑著一樣,實在不能忍耐。但是在他臉上,依然持著鎮靜的態度,籠了兩隻袖子,慢慢地向前走著,微笑道:「果然的,經你一提,我有點兒明白了。這也難怪,他們家這份經濟情形,實在難以維持。這文明的年頭兒,人的身體,也不用那樣看得神秘了。北戴河水邊,我就看到成隊的女人,光了手臂,光了腿,大夥兒在一處玩兒,一點兒關係沒有。」 段天得聽他說話,頗有點兒哆嗦,仿佛受冷的人,牙齒嘴唇,有些不聽指揮,心裏早是咯咯地發了一陣奇笑,但是在表面上,也極力地鎮靜著,便道:「萬掌櫃真是一位極開通的人。平常做生意買賣的人,想不到這樣子的。」 萬子明道:「你高抬著我。我們做小生意買賣的人,知道什麼。段先生,你那學校裏,用了這種人多少個呢?」 段天得道:「這不一定,多的時候,有上十個人,少的時候,總也有六七個人。」 萬子明道:「都是李家大姑娘這一路人嗎?」 段天得道:「也有窮人家的女兒,也有幹別的,哈哈……無非都是些窮人。人要不是窮,肯幹這些事嗎?」 萬子明哼著答應了一聲,實在不能接著向下說了。還有那嗓子眼裏,似乎塞住一塊痰,只管呼嚕呼嚕出聲。兩個人默然地走了幾十步路,誰也沒說話。不知不覺地已是走到交通便利的一條大街上,遠遠有一陣嘩啦啦的響聲,分明是電車來了。段天得就向萬子明道:「電車來了,我要搭電車走了。」 萬子明並沒有答覆,很久很久才道:「你請便吧。」 其實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段天得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。萬子明看不到他,站在大街中間,倒有點兒發愣,便昂頭向著天空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,然後跟著一跺腳自己走了。 段天得給秀兒放的這一把野火,總算有了效力。但是秀兒自己哪裏知道?以為萬子明昨晚上在這裏耗了半天,並沒說上一句話,第二日一定老早地要來拜訪。因之早上起來,把頭髮梳得溜光,洗過臉之後,抹上一層雪花膏,而且還把胭脂膏在臉腮上淺淺地塗了兩個紅圈圈兒,爐子上燒好了一壺水,預備沏茶。悄悄地買了一盒煙捲,放在桌子抽屜裏,預備客來,隨時就可以拿出來敬客。不想等了又等,直等到這日的半晌午,並不見萬子明來到。 秀兒心裏頭,也就隨著疑惑起來。昨日回家的時候,自己藏躲在燈影裏,不肯進屋,那完全是為了老段在門口守著不得不硬下心腸來。要不然,得罪了老段,還沒有什麼要緊。他要亂說起來,會把萬子明也得罪的。難道這一番好意,他並不諒解,反要怪下來嗎?秀兒有了這番心事,在家裏做事,總是神志不安的。掃掃地,或者洗洗碗筷,總得伸了頭向大門外面張望一下。一直吃過午飯,自己是要到學堂裏去做工,這只好把萬子明來與不來的這件事,暫放到一邊去。 不想不如意的事,這日是接連地跟著來。剛剛走進學校大門,就遇到一名校役,由裏面出來,向她點了點頭道:「喂!你倒是這樣從從容容地走著,劉主任找你好幾次了。」 秀兒望了他道:「他找我幹嗎?也沒有什麼事他要找我說的。」 校役道:「話我是帶到了,去不去由你吧。」 秀兒很是嘴硬,可是心裏頭,不住地在這裏轉著念頭,主任為什麼要來找我,莫非是他要開除我嗎?他倒是早有這個意思,不過許多人都留著我。她心裏如此想著,由慢慢地走路,以至於完全停止了,站在路頭上琢磨起來。她正在出神呢,身體有人碰了一碰,回頭看時,正是王大姐。一群姊妹裏頭,只有她是個足智多謀的人,正好請教於她。這就心裏踏實了一點兒,向她低聲道:「大姐,劉主任他要找我,你說他是幹嗎?」 王大姐向她丟了一個眼色,立刻在前面走路。秀兒緊緊地跟著她走去,在大院子裏,一叢矮樹下面,王大姐站定了腳,回頭看看沒有人跟來,便拉住她的衣袖道:「你還不知道嗎?有人散你的傳單了。」 秀兒望了她道:「散我的傳單?什麼事?我也有那資格嗎?」 王大姐在衣袋裏掏摸出一張油印的紙卷,交給她手上道:「你瞧吧。」 秀兒還是摸不著頭腦,緩緩將紙卷透開來看。雖然這上面的字,十有七八是不認得的,但是藝術之宮、姜先生、模特兒,這幾個字是極熟的字面,也還知道。把這一類的字全連串在一處,那意思也可以猜出來一二。因捧了字紙沉吟著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犯法的事,能說我什麼?」 王大姐道:「有人念給我聽了,說姜先生在藝術之宮裏畫畫,老是後走,總想留著模特兒陪他。」 秀兒紅了臉道:「哪有這事?」 王大姐道:「你別急呀。這也不是我說的。傳單上這樣說著。好在這傳單上,並沒有提到你的名字。」 秀兒道:「那不行呀。那裏就是我一個人。我不去,他們就不畫。你是知道的,雖然說多掙兩個錢,壓根兒我就不願去,誰造我這個謠言?我和誰也沒冤沒仇。」 王大姐道:「散傳單的人,本來就罵的不是你。他那意思,說是姜先生這種人,沒有當教授的資格,什麼全幹得出來,大概是和他搗亂的幾個學生,想把他轟走。」 秀兒道:「要轟他,說他什麼全可以,為什麼把我扯上呢?真是氣死人。」 說著,把腳在地上,連連頓了幾下。王大姐道:「散傳單貼標語,學校裏是常有的事,這算不了什麼。劉主任不是叫你去嗎?大概就為的是傳單上的事。」 秀兒道:「那不用提,他准是把我開除了。那也好,倒讓我死了這條心,不想掙這個造孽錢了。」 王大姐道:「那倒不至於,你放心去。假如他要開除你,隨便下一張條子得了,幹嗎要把你叫了去,當面開除呢?再說,你長得美,人緣兒好,別說你是受了冤枉。你就真是做錯了什麼事,也會原諒你的。你信不信?」 說畢,抿嘴微笑。秀兒噘了嘴道:「事到於今,你還拿我開玩笑啦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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