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九五


  王大姐點了幾點頭道:「你這話說得也有理。咱們先到大街上去遛兩個彎。回頭等天快黑了,我們陪秀姐回去。那個時候,院鄰全回家了,院子裏熱鬧一點兒,縱然有什麼事,也可以請人出來說話。」

  秀兒說了一聲走吧,便起身向外走著。

  大家低頭走出了學校門,不到二三十步路,旁邊橫胡同裏沖出來一個人,正是段天得。他似乎非常高興,笑嘻嘻地就迎上前來,點著頭道:「你三位聯合陣線回家,怕路劫的嗎?」

  王大姐低聲道:「喂!後面有人。」

  她說著,還是牽著兩個人的衣服,徑直向前走。段天得倒也知道這個,緊緊地在後面跟著,還低聲道:「我不是和你們鬧著玩,我在這裏等你們好久了。密斯李家裏有事,你們知道嗎?」

  秀兒雖不斷地走著路,聽了這話,卻站住了,因道:「段先生,你同我父親說過話了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問問密斯王吧。你父親由屋子裏跑到大門口,由大門口又跑到屋子裏,就是這樣跑著。有人問他的話,他也不答應,人家還以為他是喝醉了酒呢。我和他說話,他也紅著兩眼,說我不是好人。他殺了自己的姑娘,再和別人算賬。密斯李,你可回去不得。」

  王大姐扭轉頭來,向他瞪了一眼道:「既是人家家裏有這樣著急的事情,為什麼段先生不早點來給人報信,還是這樣笑嘻嘻的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在大街上,我能哭著同你們說嗎?依著我,咱們到前面大街上去,找個咖啡館談談,你們贊成不贊成?」

  秀兒沒說什麼,只是隨了人低頭走著。段天得笑道:「前兩天我在大街上遇到萬掌櫃的,他說了,最後的勝利,屬於他了。我聽到這話,心裏頭倒有些好笑。勝利兩個字,本來就很不容易說。萬掌櫃的更要說句最後的勝利,我有點兒不服氣。現在他算失敗了。失敗了不算,而且……」

  他不說了,微微地笑著在後面走。秀兒回過頭來,狠命地盯了他一眼道:「照著段先生的說法,是你成功了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一定說是我成功了,我也不敢承認。反正我現在的地位,可比萬掌櫃強,萬掌櫃若是有能耐,還可以比勝我的。」

  他說著咯咯地笑了一陣。王大姐也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,紅著臉道:「人家心裏全是很難過的時候,段先生這樣地和人家開玩笑。」

  段天得總是微笑,也沒回答。她們三人在前走,他老是在後跟著。三個人全心怯,怕是讓學生們看到,很是不便,因之走了兩條胡同之後,不敢走了,只有坐了人力車子回去。段天得也坐了車子跟著,前面的人總聽到他在後面咯咯地發笑。

  秀兒被他笑得心裏異常煩躁,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,自己就打算向家中直沖進去。可是沒有抬步,一個人飛奔出來,連說進去不得,把她遠遠地就給攔住了。

  這個跑出來的人,也是秀兒所想不到的,只是呆著看了他,作聲不得,原來正是萬子明。他直了兩眼,抄了手在胸前,向秀兒望著,微笑道:「大姑娘,你的膽子不小,在這時候還敢回家來嗎?」

  秀兒依然直了兩眼對著萬子明微笑。表面上是微笑,其實她兩隻眼睛眶子裏,含著兩汪眼淚水,差不多立刻要滾了下來。萬子明只管把手向前,做個空虛推送的樣子,臉上卻很懇切地表示著道:「大姑娘,你以為我是冤你的嗎?你們老爺子,氣可大著呢。假如你要在這個時候回去,那算你趕上了。你老爺子手上正拿著一把飛快的切菜刀呢。你這一進門,不是我說一句嚇人的話,那准是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來。」

  王大姐站在秀兒身後,只管拉扯了她的袖子,連連地道:「走吧走吧。別發愣了。」

  秀文也把兩手在秀兒身上推著,皺了眉道:「你走吧。」

  秀兒還不曾回答出一句話來,只聽到大院子門裏面,有人大叫一聲道:「他媽的,我想不到養出這樣一個丟人八代的丫頭來。我要是還讓她活著,我他媽的不是姓李的子孫。」

  這正是她父親在院子裏嚷著,只聽那嗓子帶啞音,可以知道他是嚷得很久了。秀兒那周身的肌肉,也不知是何緣故,又犯了那原來的毛病,只管哆嗦著,手扶了秀文的手,接二連三地向後倒退了去。王大姐雖然不認得萬子明,但是到了這緊急關頭,不得不向他問兩句話。便帶了笑容對他道:「萬掌櫃,她們老爺子為什麼發這麼大脾氣?你和他是好朋友,你勸勸他吧。」

  萬子明聽了她的話,也不明白這怒氣是從何而生的,向她惡狠地瞪了一眼,咬著牙道:「哼!你們。」

  王大姐無故碰了他一個釘子,自然是不舒服,紅著臉向後退了兩步。萬子明放下了臉對秀兒道:「你一個清白人家的好姑娘。唉!那難怪你們老爺子生氣。」

  秀兒見他臉都氣紫了,站在大街上,也不好同他說什麼。萬子明橫了眼睛,對她周身上下全打量了一遍,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「我本來不願管你們的閒事。因為三爺和我的交情總算不錯。說起來,他怪可憐兒的,我不忍他這麼大的年紀,出什麼慘事,你要是知事的,你現在就躲開一點兒。現在街坊四鄰全知道了,你要進了那大院子門,你老爺子不把你怎麼樣,他下不了臺。我還告訴你一句話,你家裏鍋盆碗盞,還真砸的不少……」

  秀兒兩行眼淚像滾珠一般的,由臉腮上落下來,顫著聲音道:「那准是他太急了。」

  萬子明道:「你沒瞧他那樣子,腰帶系得緊緊的,把大袍子撩起一塊大衣襟,塞在腰帶裏面。他眼珠全都紅了,平常喝一斤白乾,也到不了那樣子,右手裏拿了一把切菜刀,左手叉著腰,攔門站,老遠地就聽到他鼻子裏呼呼出氣。這一副情形,你想誰敢近他的身。你們的院鄰本要去報巡警。又有些人說,三爺為了顧面子,才這樣地做出來,一報巡警,那是要他更死得快了。」

  秀兒向王大姐同秀文兩人望著,抖顫著道:「這這這怎麼辦?」

  王大姐道:「我原說讓你慢點兒回來,你急著要回家瞧瞧。要走就趕快走,老站在這裏,有那多事的,給你們老爺子一報信,你還打算在這胡同上唱上一台戲啦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毫無目的地跟了她兩人,就向胡同口上走去,心裏六神無主,兩隻眼睛也就不知道向前去看。

  走了一截路,也不知段天得由什麼地方,又鑽了出來,向三人笑道:「我請你們去喝咖啡,賞臉不賞臉?我相信,有什麼大事到咖啡店裏准解決得了。」

  秀兒一看到他,回頭向後面看看萬子明。萬子明倒成了一個狠心人。在她們大門外說了秀兒一頓之後,雖然她不作聲地亂拋著眼淚,可是他絲毫不替她難過,兩手環抱在胸前,斜伸了一隻腳,在牆下站定,看著她們走去。秀兒到了胡同口,自然不看到他,便道:「段先生,算你成了。你總得再給我想點法子吧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