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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段天得將兩隻筷子當了鼓條子,劈劈啪啪在桌沿上敲著,可就向秀兒笑道:「我說的話,也許是冒昧一點兒,但是我的心眼不壞。現在你既說是自己的生死關頭,那你也不必害臊,就乾脆地說,可不可以答應我的話。你不要以為我乘人之危,在這個時候脅迫你,但是我有我的意思。因為你答應了我的話,我是一種做法。你不答應我的話,又是一種做法。所以在這個時候,我先要問個水落石出。」

  秀兒已經在吃飯,兩手扶了筷子碗,只管低了頭,將筷子頭撥著碗裏的飯粒,雖然抬頭向他看了一看,可是那時間非常之短,立刻又把頭低著下去了。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的話,你聽見了,大概你不答應還是不行。」

  段天得將筷子頭搖著道:「不是那樣說法。應該說是不答覆不行。若是說不答應不行,那還不是我強迫人家嗎?」

  王大姐點點頭笑道:「段先生說得很有道理,秀姐,段先生的話雖然說得很懇切,可是他還請你自己拿主意,你就言語一聲吧。」

  秀兒很久沒有作聲,只是撥弄著碗上的飯粒。徐秀文伸著腿,在桌子下面輕輕地碰了秀姐兩下,低聲道:「有話儘管說。話擱在肚子裏,可是自己吃虧。」

  秀兒在心裏猶豫了很久,也就有些主張了,便把臉色一沉道:「段先生這話,怕不是好意。可是人生這樣的終身大事,決不能賣瓜子花生似的,隨便就算成交了。段先生說是我要答應了,另有一種辦法,這是什麼辦法呢?請段先生說出來聽聽。」

  段天得又斟了一淺杯酒,端起來在鼻子邊上聞了一聞,半舉半不舉的,沉吟了一會子,微微地抿了口酒,然後放下杯子,笑道:「說到這一層,我要套一套作小說的老調子,賣個關子,這一件事現在不能發表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臉色越是向下沉著,紅著臉卻不肯答應一個字。段天得向王大姐道:「其實密斯李家裏的事,我就能做大半主。李三爺直到今天為止,還願同我合作。我有錢借給他,他肯要。我有地租給他種,他也願意接收。若是密斯李有什麼事,我出來主,李三爺一定可以放手。既是密斯李不大相信我的話,那我也不必多說了。」

  說著,將酒杯酒壺推開,讓茶房盛了飯來,將碗放在湯碗邊,提起湯匙向碗裏亂澆著湯水。把這碗飯都浸過來了,然後端著飯碗稀裏呼嚕就吃了起來。當他吃的時候,連頭也不肯抬一秒鐘。一陣風似的他把這碗飯吃下去了,照樣地又來了一碗飯。

  飯吃完了,他自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元鈔票來,交給了夥計,重重地說了一聲算賬。交代過了這句話之後,他在衣袋裏取火柴煙捲來,點了煙放在口裏銜著。然後兩手插在褲子岔袋裏,在雅座裏來回地走著。王大姐見他的頭高高昂著,並不向人張望,看那樣子,簡直不理會剛才說的這一套話。夥計把零錢找來,他在裏面抽了幾張毛票給他,又是很乾脆的一聲,小賬給你。桌上這三位女賓,也是剛剛放下飯碗,見他立刻有要走的樣子,都不免向他望著。

  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,怎麼了?你不管我們的事了嗎?」

  說到這裏,向段天得睃了一眼,微微一笑。段天得道:「我說的話,你們不聽。我要用的辦法,你們也不能同意,一切都是白說,我還提什麼?好在密斯李態度鎮定,一定有她的主張,我也用不著白操心了。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把兩張臉腮向下沉落著,並不對秀兒看著。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,你可別說生氣的話。秀姐是個老實人,只有回家去送死一個笨主意,你倒說她有主張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那也是她的主張呀。並非我見死不救,她願意這麼辦,我有什麼法子?」

  王大姐側身到一邊,在端著碗漱口的時候,卻悄悄地扯著秀兒的衣服,將她拉到屋角上,低聲道:「你該拿出點兒主意來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這一會子,真拿不出什麼主意來。誰要逼我,我只有一條大路,立刻就死。」

  段天得遠遠地站著,並不過來,懸起一隻腳,在地面上不住地顛動著,卻向王大姐笑道:「你勸她幹什麼?她既拼了一死,那就什麼問題也解決得了。對不起,我走啦,以後的事,別向我麻煩。」

  說完了這話,手掀了門簾子,就待出去。徐秀文看到,搶著一把將他衣服扯住,笑道:「咱們這樣熟人,你倒真拿喬。」

  段天得倒不是那麼堅決,隨著一拉就回身進來了,正色道:「各人有各人的事,你讓我老在這裏耗著,耗到什麼時候為止?館子裏是吃飯的地方,我們也不能在這裏吃頓飯,把人家的地方老占住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秀姐,你覺得怎樣?要不,我來做個東,請大家喝咖啡,在咖啡館再談一談。」

  秀兒沒有作聲,站在牆邊,將一個食指在牆上畫著字。秀文道:「秀姐要回去,那是回去不得,除非到我們家去住。可是你們老爺子要知道了……」

  秀兒依然在牆上畫著字,噘了嘴道:「我也不能連累你們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那麼,你是決定了回家送死去!」

  秀兒也沒言語,呆呆地站著。段天得道:「這可是你們要我不走的。我不走,還不是沒有交代。我現在給你們五分鐘的限期,答覆我的話,不答覆我就走了。這答覆也很容易,就是請你三位到我公寓裏去談一談。去不去,給我一句話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不是在北平住家的嗎?為什麼住公寓?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住公寓為的是自由一點兒,不受家裏干涉。這也就是我手裏的錢太方便了,所以這樣高興。若是我手上不便,自然辦不到。也許我將來要住大飯店呢。」

  說著,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表道:「已經是三分多鐘了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現在也不過八點鐘吧,到公寓裏去坐一個鐘頭,也還早。秀姐,那就去吧。」

  秀兒在牆上畫字的那個指頭,似乎畫出趣了,還老是畫著。臉對了牆,不看人,也不作聲。徐秀文道:「這沒有什麼,咱們就去一趟吧。」

  她和王大姐丟了一個眼色,一人牽住秀兒一隻手就下樓去。段天得在後面跟著:「是到我那兒去嗎?」

  徐秀文的小肉泡眼睛,回頭來向他睃了一眼,低聲笑道:「你總算成功了,還說什麼呢?」

  秀兒在他們當中走出了酒館,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走。雖然大街上燈火通明,行人如蟻,她全沒理會,也不知道理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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