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三


  那人道:「您家住哪兒?給您家裏送個信吧?」

  三勝連連哼了幾聲,閉著眼睛,沒有答覆。看熱鬧的人,見了這情形,又是哄然一聲。有那熱心的,已是跑到巡警崗上,找了一位巡警來。巡警彎腰一看,見他面色紫中帶烏,情形很是嚴重,這就把他身上的假人,首先取下,放在地上,然後蹲著身子把他扶了起來,問道:「你是怎麼了?」

  三勝回轉頭向巡警看了一眼,因點點頭哼著道:「先生,您是好人。別扶著我,讓我躺下,別髒了您的衣服。」

  巡警道:「你家住哪兒?雇輛車把您送回家去吧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不成了……」

  說著,把眼睛閉上。巡警看他的情形越發不對,招招手,叫看熱鬧的人,把假人拖了過來,做了個大卷子,塞在三勝身後,就把他放在上面靠著。再問道:「老頭兒,您姓什麼?您家住哪兒,趕快地說了出來,我好同你去報個信兒。」

  三勝點著頭道:「我家住在花枝胡同三號,大雜院子裏。我叫李三勝,還有一個姑娘……」

  說到姑娘兩個字,他就哽咽住了,說不出話,隨著兩行眼淚,由臉腮上直滾下來。巡警道:「既是您有家有底的,這沒什麼,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,你家來個人,把你接了回去得了,好好地休養,也許慢慢地就好了起來的。」

  三勝的眼珠已是帶了灰白色,緩緩地有點兒不能轉動,只向巡警點點頭,隨著眼皮合了起來,不能睜開,兩手臂緩緩垂下,脖子歪到一邊,同時那臉上的顏色,只管蒼白起來,除了胸面前還有一點兒微微的閃動而外,五官四肢,全板得沒一點兒動作。巡警撕了一片破衣襟,將他的臉蓋住,於是他看不到這世界,也看不到藝術之宮,更無須為這藝術之宮傷心了。

  隆福寺的廟會,到了下午六七點鐘,一切也就散完了。那些空洞的場子,白天到處都擁著動亂的遊人。到了這個時候,天上的夜幕,緩緩地張開,在模糊的夜色裏,只看到一些長板凳、方桌子架著木板的空浮攤。有些地方,較大的攤子,沒有拆掉,還有那歪斜不成格式的幾根大柱,撐著大小架子,滿地上是零落的碎紙和水果的皮核。

  牆角下,有一塊地皮潮濕著,是賣食物的在那裏倒下了殘湯剩汁,正有那拖了尾巴的瘦狗,將鼻子尖在地上嗅著。兩廊下的茶館和其他的小商店,也都上了鋪板門。兩三家透出一點燈火,那是在報告夜之來到。在周圍一兩裏大的隆福寺裏,什麼都沉寂下去了,哪有什麼人奔走來去。做小買賣、耍玩意兒的人是得了錢回去。看熱鬧買東西的人,是各自得了所需要的東西和快樂回去。這裏只有四五個人,在大殿東角,在做另外一種的工作的。

  在夜色更深一點的時候,兩根粗木杠子,抬了一具白木棺材,悄悄地由廟的後門出去。棺材面前,有一個五十上下的人,手上挽了一隻藤籃子,裏面盛了紙錢和香燭。他正是大雜院裏賣烤白薯的老劉。那麼,後面抬著的是李三勝,不問可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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