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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▼第二十二章 公寓裏的私寓

  當李三勝這樣斷送了一生的時候,他的姑娘秀兒,那是完全不知道的。秀兒所住的,是東城的一家公寓裏,因為所出的價錢是相當多,所以佔據了第二進裏面一個跨院。夜色這樣模糊,也正是看第二場電影完畢,遊人回家的時候。秀兒除了她原有的那件灰布棉袍子而外,還加了一件綠毛繩的短大衣。手裏拿了一個新式的紫色小皮包,高跟鞋子,是的咯的咯作響,由外面走進了這跨院。段天得穿著挺括的西服,也由後面,緊跟了進來,已是老早地高聲喊著夥計開門。夥計聽到段先生的聲音,答應起來,嗓子也覺得脆些。早是一個喂字,手裏拿了鑰匙,跑步到了跨院子裏。

  段天得撮著嘴唇吹曲譜,又在吹《璿宮豔史》,偶然問夥計一句道:「有人來找我們嗎?」

  問完了這句,又籲哩籲哩吹了起來。茶房答道:「沒人找,不過剛才有姓王的打電話來。」

  秀兒道:「是男人是女人?」

  茶房道:「是個女的吧?」

  秀兒對段天得道:「那准是王大姐給我的電話。我們有兩天沒有見面了,我應當回個電話問問她有什麼事情。」

  段天得老早伸出兩手,攔住她的去路,皺了眉道:「問什麼?無非要敲我的竹杠,請她們瞧電影。」

  秀兒道:「那倒不見得。也許她們給我通知一點兒家裏的消息。」

  茶房已是打開了門,段天得挽她一隻手,將她牽到屋子裏來,笑道:「你父親也不在家,家裏有什麼消息報告給你?她們真有什麼急事。決不能打一遍電話就算了,接著還有第二遍電話來的,你既然放心不下。在屋子裏坐一會子。等著第二遍電話就是了。」

  秀兒被他勸說著,只得在一張大椅子上坐下,身上置的那件綠毛繩外褂子,也不曾脫下,兩手十指交叉著,放在懷裏,低了頭,微皺著眉頭子,輕輕地歎了一口氣,卻不說話,段天得走向前,掏起她一隻手來,俯了身子問道:「你有什麼心事吧?可是現在既能掙錢,又沒有人管你,十分自由,你也就可以滿意的了。」

  秀兒抬頭看了他一下,搖了兩搖頭。段天得在下手椅子上坐著,半歪了身子,向秀兒臉上看去,沉吟著道:「你所放不下心的,大概捨不得你父親吧。昨日我還聽到朋友說,在天津火車站看到你父親,說是他身體很好,他自己說,要到濟南去了。」

  秀兒將脖子一扭道:「我不信。我不提,你怎麼就不告訴我呢?你分明是信口胡謅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不問我,我提他幹什麼,提起來,不是更引起你一番心事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真會說話,我怎麼說,你怎麼對答。可是我要不發愁,糊裏糊塗地跟你過。大概我一輩子不提起我父親,你也是不會說的吧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哪來的話,哪來的話?」

  說著這話時,連連地將秀兒的手背拍了幾下。秀兒還是噘了嘴,並不說什麼。段天得站了起來,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趟,因道:「人生在世,無論在哪個階級裏,總要知足才好。你現時同我住在一處……」

  秀兒也突然地站起來,板著臉道:「姓段的,你說的話,不太屈心嗎?自從那晚上你把我冤到這裏來以後,天上說到地下,我要什麼你給什麼。別的且不說,你說離開學校,帶我到天津去正式結婚,這事情打算在哪一天舉行?」

  段天得道:「結婚那不過是一種儀式。只要彼此有情感,那種儀式,舉行不舉行,有什麼關係。遠的不必說,我們學校裏,左一對愛人,右一對愛人,你是知道的,你瞧他們,誰是舉行過結婚儀式的?」

  秀兒道:「那我怎能和學生先生打比。她們沒有丈夫,照樣的有飯吃,而且也不怕找不著丈夫。再說除非彼此交交朋友,各人不談結婚就算了。不然,哪位小姐要是愛上了哪一個男人的話,結婚那一番排場,倒是越風光越好讓大家知道。那為什麼,為的是怕男人拿女人開心,玩夠了就不要了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照你這樣子說,你是不放心於我。可是你要知道,男人真要是變了心,結過婚,女人一樣地不奈男人何呢。女人想男人不變心,那只有順順溜溜兒的,聽男人的話。」

  說著向沙發上坐下,架起一隻腿,口裏斜銜了一支煙捲抽著,接著道:「別的你沒有學到,女人訛人的本事,你倒先弄清楚了。你要是存了這份心,咱們將來是好不了。」

  秀兒也跟著坐下去,默然了很久,不由得兩淚交流,向衣襟上陸續地垂下來。只看那淚珠,一粒跟著一粒,向下飛滾,隨著兩隻肩膀,也跟了哭態,陸續地顫動,可以知道她傷心已極。段天得只管斜偏了身子,向她看著,微笑道:「這也算不了什麼。你愛聽我的話,就聽我的話,不愛聽我的話,你就別聽。你也是有一項吃飯本領的人。就算沒有我捧場,你也不愁什麼。」

  秀兒道:「對了,你把我帶在公寓裏住了這些日子,已經是玩膩了,我要走,你就讓我走,對也不對?你說我有吃飯的能耐,你丟了我不要緊。對啦,你就存了這一番心事。這個我還有什麼不知道,要你提著嗎?可是我真要同你翻了臉,你就會到學校裏去搗亂,我那飯碗也是保不住吧?事到於今,我很明白,我不靠你是不行的。」

  段天得搖搖頭笑道:「你別這樣說。你要是這樣說,我更要拿喬了,你不害怕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害什麼怕?至多是一條命。」

  段天得立刻兩手伸出,握住她兩隻手,把她拖起來,靠在自己懷裏,將手拍了她的肩膀道:「你別害怕,我不是那種人。現在我正想法籌一筆款子,這一筆款子到了手,我就同你賃房住家。學校裏這一份事,你就不必幹了。雖說做這種工作,是為了藝術,究竟帶些犧牲的意味,能夠不做這項苦工,那是更好。你跟我在一處住,也有這麼些個日子了,你看我待你怎麼樣?由頭上替你置到腳下為止,別的都可以假,花錢是假不了的。我早就立下了志向,要同一個窮人家姑娘結婚,娶了來,好替我持家……」

  秀兒道:「你自己也說結婚了,咱們哪一天結婚呢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又讓你把結婚兩個字抓住了。我早就同你說過,就為的公開結婚,怕同學們散佈謠言。大家知道了,我不好在那學校裏念書。你既是跟了我了,你就得望我學業成就。你願意我念不成書嗎?」

  秀兒道:「難道當學生的人,就不能結婚嗎?結了婚的人,就不能念書嗎?這話你不能冤我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我同別人結婚,沒有關係,同學校裏模特兒結婚,那是難免人說話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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