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秀兒這就身子一扭,在遠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了,頭一偏道:「這還用說嗎?你的心事,我全明白了。就是你藝術學校裏那些先生學生的心事,我也明白了。你們口裏說平等,你們口裏說模特兒為藝術犧牲,也是藝術家,于你看起來,那全是假的。你們眼睛裏,依然是把模特兒當奴才小子,你們做主子的人,玩玩奴才小子,那還沒有什麼要緊。若是真要娶奴才做女人,那是見不得人的事。你別攔著我了,讓我回家去吧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,手按住桌子,突然站了起來,瞪了眼睛向段天得望著。段天得先把房門掩上,然後取了一支煙捲,在嘴角上銜著,坐在沙發上,左腿架了右腿,右腿懸空,只管顛動著,然後向秀兒笑道:「勞駕!請你把那茶几上洋火遞給我。」

  秀兒抓起茶几上的火柴盒,向他懷裏扔了去,將腳輕輕一頓道:「你別同我東拉西扯的,讓不讓我回去?你說?」

  段天得緩緩擦了火柴,將煙捲點著了,噴著煙笑道:「你真是要回去,我還能把你拉住嗎?可是你也得仔細想想,怎麼回去得了?」

  秀兒道:「我沒有什麼回去不了的,這權都操在你手上。我若是不管你肯不肯,一扯腳走了。你明天到學校裏去,聯合幾個同黨一散我的謠言,這一份兒事我就幹不了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說的我就那麼壞。就算我散你的謠言,我也不是校長教務主任,用你不用你,那權柄依然操在人家手上,我搗亂有什麼用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心裏比你還亮呢。就為你不讓我到藝術之宮去畫畫,那畫會裏幾個人,把我恨透了。可是又為著你幾個出風頭的學生,幫了我的忙,他們不便為了搶一個模特兒翻了臉。假使你們再踢我一腳,我准得滾。」

  段天得顛動了那條右腿道:「你非幹模特兒不可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我根本是個六親無靠的人,現在父親又走了,我不自己去掙錢,誰養活我?」

  段天得搖搖頭笑道:「憑你這樣一說,你倒是進退兩難了。」

  秀兒鼓了腮幫子,對他看了很久,才道:「也不算十分為難。只要你高高手兒,我就過去了。我現在退步了,不想在你身上找什麼辦法了。我不是讓你糟蹋了嗎?算我下賤,不敢同你計較,就算讓你白糟蹋了。從今天起,讓我離開這公寓。我幹什麼,你也別管,好不好?」

  段天得將手一拍身邊的茶几道:「那不行!你一走不要緊,人家說我這人狼心狗肺,玩玩女人就不要了。你還得跟著我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同你在這公寓裏住著,除了你幾個好朋友,根本沒有誰知道。現在我離開你,更沒有人知道,誰會來批評你?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長了一張嘴,嫁我沒有嫁成,你能不對人說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便宜都是站在你們男子一方面的。我要回家去,你怕我宣佈你的臭歷史;我跟你過,你又只願偷偷摸摸的,不能讓別人知道,因之我沒法子說明。我跟了你,這模特兒的事,還得幹,不敢把飯碗丟了。我除了得著你幾件衣服之外,就是每天擾你兩頓飯,你也太合算了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哦!你就為的是這個。我也對你說過了,學校裏你不必去了,你既是我的人,我不願意你去犧牲色相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還沒有做你的女人呢,你就不願我當模特兒。若我還是姓李人家的姑娘呢,你就不這樣說了,當模特兒沒關係人身上肉,哪兒也是一樣,臉可以給人看,別處也可以給人家看。」

  段天得聽著有些不耐煩了,兩腳齊齊落下,踏著地板咚的一下響,站了起來,反背了兩手在身後,在屋子裏連連走了幾個來回,因道:「兩面的話,都歸你一個人說了。你願當模特兒,是你的志向,誰管得了,你現時還不是照樣地上學校去嗎?我並沒有把你攔著。」

  秀兒道:「你要誠心誠意地攔著我,那就好了。因為你真不讓我去幹的話,你得負著責任養活我,那就很不容易把我丟了。現在呢,我要是自己不幹,是我自己丟了飯碗,與你無干。你現在還沒有玩膩,留著我玩玩。將來不要我了,你還當你的學生,我還幹我的模特兒。你說是不是?這幾天以來,我是把你看透了。」

  秀兒說到了這裏,也就勾起了自己一腔怨恨,猛力地坐下,右腿架在左腿上,將兩手抱住了膝蓋。將脖子歪到一邊,臉板得紅紅的。段天得雖是不斷地來回走著,眼光還是向秀兒身上射去。見她這種情形,不走了,突然站住了腳,向她望著道:「由認識你到現在為止,我待你不錯呀。聽你的口音,我這人又奸猾又厲害,簡直是欺侮你了。別的是假,花錢是真,我在你頭上花的那些錢,這也全是假的嗎?你為了一點兒事不如意,就把我的好處也一齊抹煞,這未免欠著公平。話是由人說的……」

  秀兒把那只腳放下來,兩手連連拍了沙發的扶手,搖著頭道:「別的話全不用說了。我問你為什麼同你談起結婚來,你就推三阻四的。你說現在結婚不妥當,我也原諒你,你不結婚吧,暗下裏先訂婚總可以的了,可是你也不願訂婚。」

  段天得淡笑了一聲,取了一根煙捲在手,在桌上連連地頓了幾下,塞在嘴角上,順手在茶几上摸起一盒紅頭火柴,取了一根在西服褲上一擦,火柴著了,自點著煙抽。那火柴且不吹息,將兩個指頭鉗住,舉起來看,對於秀兒的話,好像沒有聽到一樣。直等那火柴快燒到手上了,這才把火柴扔到痰盂子裏去。

  秀兒道:「不管你愛聽不愛聽,我還是要說。我問你,把我留在公寓裏,這樣明不明暗不暗的,你打算到哪一天為止?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這個權柄,操之於你了。假使你願意在這裏住,我決不會要你走。你不願跟我,你找著相當的對手方,那是你的自由,我也沒有法子。不過你回家去,千萬使不得。因為你父親雖然暫時走開了,說不定什麼時候,他偶然回心轉意,就回家來的。你見著他,他問你這一程子在什麼地方住,你還有命嗎?」

  秀兒點點頭道:「哼!對的,同時他會找你算賬。你也有點兒怕他啊!」

  這句話段天得還不曾答覆,屋子外面有人笑道:「老段會怕人嗎?我倒要打聽打聽,所怕這個人是誰。」

  隨著走進來一個人,正是段天得最得意的同志章正明。

  他在西服上,罩了一件法國式的紫呢大衣,腰身和下襟,都很肥大,黑呢的盆式帽子,真個有盆那樣大,紛披地掩住了頭的四周,西服裏透著雪白的襯衣,在襯衣外露出兩條黝黑的領帶子。脅下夾住極大的黑皮講義夾子。他站在屋子中間,四周地看看,向段天得笑道:「瞧你這小兩口兒,一個是板著臉,一個是噘了嘴,莫非又鬧著什麼彆扭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豈但鬧著彆扭而已?這事很透著麻煩。我也不願說,你直接問她吧。」

  章正明把脅下夾的那個講義夾子,從從容容地放到桌子上,然後掉轉身來向秀兒道:「你們結合還不多天,新婚燕爾,應該歡歡喜喜,為什麼像結合了幾十年的人一樣,老是鬧脾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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