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綠了芭蕉

〔恨水〕

  這幾天,在大江南北,正是「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」的日子。櫻桃並不怎樣好吃,然而它的形態和它的顏色,像顆顆的紅珠,實在是好看。櫻桃紅的時候,也就是芭蕉綠的時候,回想當年在後湖的芭蕉蔭下,喚一個賣櫻桃的少女過來,在白桌布上倒上一捧紅色的珠子,日午風清,眼望著一片生著魚鱗紋的湖水,心裏是空靈極了。隔湖的紫金山,換上了新制的綠袍子,倒著巍峨的影子,落在湖水裏。故國山河真美呀!這並不是什麼紙醉金迷的場合,也不是什麼霓裳羽衣的勝會,更不是炰龍燔鳳的盛宴,可是當春去夏來之時,在南京住過一個黃梅時節的人,他就會這樣對人說,又是在後湖吃櫻桃的日子,還記得嗎?於是聽的人,心裏就會蕩漾一下。

  在西蜀聽了八年的子規聲,觸景思鄉,自是人情。我們不必怪人空洞的憧憬,無補實際,也不必追悔當年在後湖劃瓜皮艇子,忽略了有一天七十二架敵機炸北極閣。不過對「明年此時大概回南京了」的企望者,倒要問一聲,回到南京以後,預備了做些什麼事?無論時代不同,將不讓人軟躺在六朝煙水裏。而國家這場十年大戰之後,一切都會更改,不是回去就了事了的。

  西蜀的芭蕉,比江南的肥大得多。而野人山的芭蕉,據報上所載,又是高不可攀。於今看到西蜀的芭蕉,回想當年在芭蕉蔭下的甜蜜生活,自是增加一層悵惘,也絕不會忘記。所怕者,就是明年以後,坐在那清瘦的芭蕉蔭下,會忘了今日的芭蕉蔭下,在野人山被圍待援的國軍,為了缺水,曾是挖過芭蕉根取水喝,這或者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。而住在重慶疏建區的人士,為了茅草簷下,西曬熱得難受,在第二個夏季未來之前,趕快就去尋覓芭蕉來載著,以便多少擋點兒驕陽。這一種慘淡的經濟算盤,也非經過人不知,不曉得將來會不會也回思一下。

  痛苦的日子回思甜蜜,就更增加痛苦。而甜蜜的日子回思痛苦,卻也增加蜜甜。我想著,將來一定很多人淡忘了,至少他也不會傳給下一代教他記住。其實,必須極清楚地告訴下一代,我們這十年苦,才沒有白吃。不然,我們吃這十年苦為著誰來?

  芭蕉這東西,在雨窗的夜晚,是助人愁思的。江南芭蕉初肥的時候,雨特別的多,在這場合,在燈下,在枕上,自也容易引人聽著雨打芭蕉的沙沙之聲,而思前想後,我預計著,我將來,如有這個機會,會永夜地聽下去的。不過北方沒有芭蕉,有也是園藝家用木桶載著,冬日入窖,夏日搬出。我若將來回北平去住,就沒有這個蕉窗溫夢的境界。只有吃櫻桃的時候,會這樣對人說:當年在四川,三月就吃櫻桃,而北方人還在看桃花呢。說到在北平吃櫻桃,又讓我想起一件事。「九一八」的前一年,上海新聞記者團北游。他們在來今雨軒看牡丹,吃蜜餞櫻,認為這是享人間清福,事後念念不忘。有些人也就是生平只這一次,因為已做了古人,再不能去北平了。朋友們談起,更於流浪的年月裏,增加了對北平的眷念。由此,我們對於祖國之戀,在溫暖中就應當注意他的健康。不問過去是否如此,現在當如此,將來更當如此。

  1945年5月29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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