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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怪詩人張楚萍傳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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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 也應有淚流知己,只覺無顏對俗人。此袁子才《隨園詩話》所收入之句也。故友張楚萍,喜讀《隨園詩話》,猶愛讀此聯。每於酒闌燈灺之間,風簾月戶之畔,漫聲低度,回環展誦,悽楚婉轉,淚隨聲下,吾嘗夜雨聯床,與之同住小摟,每一聞其吟此,輒愀然不寐也。吾儕揣摩於此十四字之間,楚萍之身世、楚萍之才情、楚萍之人品,已可想像得之。吾僅揭此一事以告世人,世人當有以知楚萍;然楚萍之遺言遺事,而猶有此十四字所未能囊括者,則吾後死之人,乃不能不表而出之。語曰: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,楚萍而不死,楚萍又安知不有以示於世也,作《楚萍傳》。 斜陽一抹,隨野煙籠罩于白楊衰草之間,時有蘊袍布舄,披髮臨風,躑躅摩於殘碑斷碣之前者,則張楚萍是矣。楚萍之家,背山而臨溪,流水潺潺,帶柴扉而過。沿溪行,有平原方七八里,中有平坡,羅列野塚數十。野花零亂,有草不芳,日過牛羊之群,晚棲狐狸之伴,他人見而避之,而楚萍家居無事,則日徜徉于其間,有時依亂草而臥,不期昏夜。星光昏昧之下,人影憧憧,則楚萍歸矣。顧楚萍漂流湖海,不常家居,常於客中讀金聖歎贊劉斷山曰:「所讀十萬卷書,所走十萬里路,所耗亦近十萬金,則即拍案狂呼曰:樂哉此人,是吾師也。書與路,是不足以困我,所困我者,錢耳。」 言至此,諮嗟不已。 既而起視其旅人之箱,則有友人新贈之棉袍,所以預為其籌禦寒者。楚萍顧袍而笑,即送付質庫,質所得錢,盡以市酒肉。即召人坐與飲啖,凡在熟識,初不問其誰何。醉飽已,擁被高枕而臥。明日,天大風,不得起,臥被中讀唐詩,晏如也。楚萍愛讀詩,亦善為之,顧其所作詩,皆信手拈來,絕不假思索,亦不願思索也。清風明月之前,俯首拈帶之際,偶然興至,即成一章。設不能成,初不謀所以畢之。於是其所自書之《飄零集》中,一聯者有之,二聯者有之,一句者亦有之。詩集床頭,好於夙興夜寐之初,臥枕上把握之,絕不示人,人亦不能求得而觀之也。至其所為文,流利婉轉,絕似近人梁啟超,常為漢口某報操筆政,人竟疑其抄襲梁氏所作。是可以知楚萍之文如何矣。顧不善填詞,偶一為之,幾無一是處,旋即絕之曰:「事有能有不能,何必相強也。」 凡此種種,可以想其天資超邁,而不受梏桎。但其處人接物,則又反是。蓋張情既趨於冷僻,於世所謂應酬者,落落不相合。而張浮沉湖海,在勢又所難免,故其在大庭廣眾之中,無論與何人,皆為一微哂與一點頭,人或嫌其傲,不以為禮。而張不計及之,對人曰:我固不欲與交。顧有奇趣,愛與小兒伍,跳浪叫號,雜群兒中奔逐無所忌。苟囊中有錢,必盡市果餌,與群兒分享之。群兒樂,呼之曰:張好人。 某年與偕寓滬上,張盡識鄰近小兒,日暮矣,群兒自校歸,其來覓張好人者,戶限為穿,嬉笑啼唱之聲,達於戶外。予不堪其擾,張則顧而樂之。嘗曰:世間唯此輩無機械心,可與言交耳,言之冷雋,令人低徊不置。故其謂男女之愛,絕不能在相識以後,蓋非為圖色欲,即圖衣食耳,若男女之愛,在不相識以前,則唯有欽佩與戀慕,初不有若何私圖也。此言吾思之半生,不解所謂,而張則持之甚堅,且有事蹟以佐證之。當其安慶學校讀書時,逆旅居停有女曰:「三姑娘,婉好宜人,顧配非所偶,逾期而未嫁,抑鬱寡歡,終日埋首於刺繡中。」 張哀之,日發為詩。友朋知之,曰:「是不難,今婚姻方主自由,可為撮合也。」 張聞言,掩耳而走,無何,居停夫婦得其情,感歎彌已,待張甚厚。張曰:「是不可以複居矣。」 乃辭主人而去。或責其驕情,張笑曰:「是不足為外人道也。」 觀此事,可知張所以處男女之愛者,固極冷淡。而其於顏色之好,則又獨愛桃花,春日既暮,苟尚鄉居,必徘徊于桃花林下,嘗供桃花於案,進而揖之,笑曰:「天下安得美人如卿者乎?」 既而大哭曰:「便得美人如卿,亦只是薄命人耳。」 鄉人不解其意,詫為狂妄。隔村有千葉桃一株,嬌豔無匹,張愛好之,既而主人擬建屋,將去其樹,張聞而大戚,特訪主人止之。主人譁然曰:「此吾家瑣事,何與君而勞過問耶?」 張見主人不允,怫然而去,至千葉桃花下,撫摸枝葉,泫然欲泣。主人憐其誠,卒置之,而究不知張何所愛於此樹也。鄉有文士某,酷愛名士風,時游幕於粵。聞張名,寄百金,函招之,張方神馳於嶺南山水,未得一遊,得此機緣,便治裝上道。既至番禺,張行李方卸,即備只雞鬥酒,痛哭于黃花崗,時龍濟光治粵,兇殘暴戾,殺黨人如草芥,偵騎四出,冰獄為曠古所無。張既行止可怪,偵者疑之,群尾於後。某文士張於逆旅,得其情,稍戒之。張曰:「蒙君召,此行為嶺南山水而來,不求升鬥之祿,若如君言,則危機四伏,使吾為南面王,吾不就矣。」 某曰:「無妨,吾固軍中人也,彼或有所疑,一言可解。」 張曰:「邑名勝母,先哲回車,吾何求於是,行矣。」 詰朝,張留書某文士,不辭而別,於是進取之志愈隳,漫遊于吳越間。其行也,無行李,亦無定所,視身上所有錢,以蔔行之遠近。錢盡則返滬或寓寧,為短時間之傭書以糊口。滬甯故多張之戚友,時資助之,故張不以為苦也。張冬則一袍,夏則一衫,以外無長物,內衣亦僅一襲,自夏且冬,未嘗更換,衣由垢膩而窳敗,而剝落,袖自截斷,從袍中脫出,張即拾而擲去之,略不為顧。張少時,故有潔癖,人詰其何以盡變?張笑曰:「潔于內可以,奚必強自矜持潔於外耶?」 友人憐其寒,贈白金請備衣履,明日忽失所在。越旬,與張遇,詰何所自來?則曰:「方自西湖歸。」 則所有錢,蕩然無存矣。張好獨遊,未嘗與人偕,其遊西湖,酷愛孤山小青墓,不飲不食,臥墓側終日,而於此時機,張必為詩,苟相詢,即錄出之。則蛟螭螻蟻,又極棼雜,初未嘗稍加修飾也。張寓滬久,與民党遊,漸從事革命,竟以莫須有事,錮死獄中,蓋僅二十八歲耳。張于獄中賂獄卒,索報紙邊沿之空白,撕之為條,以鉛筆作書報家人,而猶時為小詩,書有句遺我曰:「我自見君三載後,禁煙時節墓門前。」 其語極解脫而極悽楚,蓋自料必死矣,然於漂泊人塵,久未南旋,三載之約,實已負之,走筆至此,不禁淚之潸然也。 ※原載1933年9月1日《金鋼鑽》創刊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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