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真假寶玉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六歲


  這是一幢北方式的建築,四周帶著灰色瓦的平房,包圍著一個空闊的院子。入了冬了,院子裏的磚地,白慘慘地空著,犄角上一隻髒水桶被凍玉色的冰塊堆著,稍傍北層的屋簷,有兩棵小樹,葉子全落了,只剩了幾枝枯條,在屋簷下搖擺。此外是破桌椅板凳、舊煤爐子、煤渣子,亂七八糟,各處散開了。西北風在半空裏刮著呼呼地響,那小樹的枯枝,正像那瘦小的病人,在波濤洶湧的人海裏掙扎著。

  東邊廂房裏一排三間,是入冬而不大為陽光照顧的所在。紙窗格扇中間,嵌有四方的小玻璃。陰暗暗的,在外面看裏面有個人影。這人是個壯年人了,他穿一套七成舊的青呢中山服。坐在臨窗的一張小三屜桌邊,面對著桌上的一份日報。那窗戶格子邊木柱上,就懸了一份一張未動的日曆。封面第一張白紙印著通紅的字。字面有杯口大,楷書得清楚明白,兩個大字:「一日。」

  由那日曆和桌上的報紙配合,讓這位壯年人發生了無窮的感慨,昂著頭長長地歎了口氣。隨著這聲長歎,隔壁屋子裏有位蒼老的聲音叫道:「壬子,你今天放假,也不出去玩玩,在這家裏悶坐著唉聲歎氣做什麼?」

  這位壯年人站起來了,他在屋子裏來回地徘徊著,兩手插在褲岔袋裏,一面答道:「嗐!放假玩玩?!假是人家的,玩更是人家的。我就不希望有這個假。在機關裏,不問有工作沒工作,鬼混就是一天。在家裏,住著這太陽照不到的屋子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他低頭看到屋子中間放的那個白爐子,裏面是奄奄一息的,留著淡紅的火光。爐子裏的煤球,有一部分變成了赭色的死煤塊。看到這種火光,他就立刻給予了一種屋子裏並不暖和的印象。他把自己要說的話忍住了。這蒼老聲音說話的人走過來了,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,她穿著綻了兩三個補丁的青布棉襖,蓬了一把蒼白的頭髮,戰兢兢地扶著門框,望了他道:「我也不管是陽曆年陰曆年,反正是個年吧?何必這樣地垂頭喪氣?」

  壬子道:「媽,你不要提過年。提到過年,我是滿肚子牢騷。真有這麼巧,不遲不早,在民國元年,你就把我生下來了,自我出世日算起,一直到今日為止,算是三十六年。這三十六年,過了幾天舒服日子?」

  老太太道:「孩子,這怨我嗎?我不能在你出世以後就把你掐死呀!」

  壬子笑著點點頭道:「當然不能怪您,我這裏有篇賬單,念給您聽聽。」

  說著,在他的中山服口袋裏,掏出了一張字條。字條是橫長的,好像是一張賬單子,他兩手拿著橫紙條的兩頭捧著念道:

  民國二年,我兩歲,在江西,遇到二次革命的內戰,我逃到廣東。

  民國三年,我三歲,廣東滇粵軍隊內訌,我逃往湖南。

  民國四年,張敬堯梮湘,我逃往北平,日本向我提「二十一條」,人心惶惶,怕要做亡國奴。

  民國五年,我五歲,袁世凱稱帝,雲南獨立,全國大亂。

  民國六年,我六歲,張勳復辟,段祺瑞馬廠起義,打進北京。

  民國七年,我七歲,廣州開非常會議,中國實行分裂。

  民國八年,我八歲,五四運動起。

  民國九年,我九歲,奉直戰爭,湖南自治。

  民國十年,我十歲,四川劉湘自治,湘鄂戰爭。

  民國十一年,我十一歲,奉軍入關,直奉二次戰爭。

  民國十二年,我十二歲,曹錕賄選成功,天下討曹,國事更糟。

  民國十三年,我十三歲,蘇浙內戰,直奉三次戰爭。

  民國十四年,我十四歲,奉軍南下蘇皖,蘇浙又內戰。孫傳芳複向奉軍開戰。

  老太太站在旁邊聽到,連連地擺著手道:「別向下念了,反正一直到今天,你沒有過著好日子。可是你這能怨我嗎?」

  壬子點頭道:「您太仁慈了,變成了太不仁慈。假使我一出世,您不費許多心血把我撫養成人,我也就不受這三十五年的罪了。」

  老太太哼了一聲道:「你這孩,發神經!」

  壬子先生,不再去理會他母親的申斥,把那張生平大事記展開在桌上,自己從頭到尾地逐行向下默念著。念到了:

  「民國三十四年,我三十四歲,我在四川,抗戰勝利,我賣掉我的衣被行囊,預備將賣得的錢做川資,趕回北平,去見我十一年不見的老娘。但是走不了,船沒有我的份兒,車沒有我的份兒,飛機更沒有我的份兒。

  「民國三十五年,我終於到了北平,但是什麼全沒有帶回來。帶回來的,是八年抗戰的一些故事。我來晚了,什麼沒有接收到,接收的是人家叫我一句重慶人。

  「民國三十六年,我三十六歲,今年是?」

  他將手捶了一下桌子,突然地站了起來,叫道:「我就這樣窩囊地過了三十六歲。」

  「恭賀新禧!」

  窗子外忽然有人叫了一聲。隨著這聲,進來一位中年人,他身穿舊灰布棉袍,頭上戴的帶掩耳小帽,和頸上圍的粗圍脖,將他的頭部完全包圍住了。他摘了帽子,去了圍巾,現出他黃瘦的面孔,兜上了滿臉的胡樁子。壬子拱拱手道:「恭喜恭喜,君齋兄。」

  客人笑道:「恭喜我什麼?要說我們淪陷區的人民,恢復自由了,那是去年的事。要說我的生活,去年比前年窮,不成問題,今年會比去年更窮。我們窮是活該,誰讓我八年間不到後方去。」

  壬子道:「那麼我該是恭喜的,我在後方八年。媽,爐子火快滅了,搬出去添點兒煤吧。」

  老太太在隔壁屋子裏答道:「大概沒有了煤球吧?」

  主人向客人慘笑著道:「你該是恭喜我這一點吧,家母不知道家裏來了客,乾脆說了出來了。你冒著冷來給我拜年,我不能給你一點兒吃喝,連一點兒溫暖也不能給你。」

  客人笑道:「不要緊。我們冷慣了,不需要溫暖。」

  客人這樣說了,主人自然也不能再拿出什麼現實的來安慰他,只有怔怔地呆望著。就在這時,一陣叮咚嗆啷的音樂聲,由院子外傳了過來。隨了這聲音看去,在院牆外面,有一幢紅磚牆的三層大樓,配著白漆框子的玻璃窗戶,第二層樓裏的玻璃窗口裏,不斷地經過著人影,男子自然是西服,女人都是飛毛繽紛華麗的衣服。但都很單薄,可想到這裏面暖氣如春。這另外有個證明,緊貼著壬子先生家院牆的地方,便是對過大樓的鍋爐間,那正是為全樓燒暖氣管的所在。只看那預備為鍋爐用的煙煤堆積為一座假山,那假山正俯瞰著這院子呢。客人站著向那邊望著,籠著兩隻袖子顛了兩顛身體,因道:「那對樓是什麼人家?」

  壬子便道:「和我一樣,抗戰分子,重慶客。」

  客人道:「飛來人,接收大員。」

  壬子笑道:「不,也不,我說不上了。後面這兩個稱呼,你是說對了的。不過你承襲我上面說的一句話和我一樣,那就不同。我是滾到北平來的,也沒有接收任何一點兒東西。」

  客人道:「這樣說來,抗戰也有人不白費勁呀。他們現在家裏幹什麼,音樂是這樣的悠揚。」

  壬子道:「你想吧,今天是什麼日子?人家開跳舞會歡迎新年呀。他們家不像我,是肯給予人家以溫暖的。你看,那鍋爐的煙囪多沖呀!」

  說著,他回看自己屋子裏那個煤爐子,卻是一絲火都沒有,只是一爐子的死煤球。他和這冷酷的社會一樣,不能給予人絲毫溫暖。

  這位壬子先生,在這種情況下,走上他三十六歲的道路。

  ※原載1947年1月1日北平《新民報》副刊《北海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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