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真假寶玉 | 上頁 下頁
小說迷魂遊地府記(1)


  第一回 入陰曹茶樓逢舊雨 看報紙書店出新聞

  這篇小說,叫作《小說迷魂遊地府記》。看起來,好像是小子搗一陣子鬼,但是這個話不是小子捏造得來的,一樁一樁都有確實憑據。這話是何人對我說的嗎?就是我書裏的主人翁小說迷談的。據他自己說,他平生最好看小說,所以就成了這個雅號。但是他自己很高興,並不以為「小說迷」三個字,是覬覦的名詞。因此,朋友們倒喊順口了。誰知小說迷借著三個字,卻在外招搖,反得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境遇,他過後談起來,委實說得嘴響。小子閑著無事,便把他編出小說來。

  據他說,他一天在家裏正在看《小說參考》,忽覺眼花一昏,走進兩個人來,手裏拿著一張紙條兒,對他只一揚,說道:「請你到案。」

  他心裏一驚,想道:「我又沒有犯法,到什麼案?」

  便笑道:「你二位想是錯了,我又沒和人爭訟,哪個傳我到案?」

  一個人笑道:「你做夢呢,誰和你打官司?閻王爺傳你哩。」

  他一聽是閻王爺相傳,沒得說了,便把胸脯一挺道:「去吧。」

  那兩人見他爽快,把大指頭一伸,笑道:「你倒是個硬漢。」

  便帶著小說迷出了門來。他四周一瞧,可不是平常所走的路,只覺得黃沙撲面,寒風刺骨,約莫走了一個鐘頭,只見前面一座大城。城門上寫著「鬼門關」三個字。進得關來,卻和外面不同了,三街六巷,非常熱鬧,看那些人往來,也有古裝的,也有時裝的,花花綠綠,和上海、北京的規模卻差不多。(原來如此)走了一陣,那兩個人說道:「歇一歇腳吧。」

  便在附近找了一個茶樓,一同進去。三個人揀了座頭,堂倌泡上茶來,他才覺得透了一口氣。左左右右一望,與陽間倒也無甚差別,卻是那壁上的廣告,便發達得多了。留心一看,只見上面書店裏的出版佈告,要占一大半。這一半里頭,小說又要占三分之二。那廣告的奇形怪狀,惹人注意的地方倒也罷了。卻是不論什麼「言情」「哀情」的小說,他那書名寫在壁上,總非常鮮豔。統算起來,只要有「花玉恨淚」這四個字,都可包括得下,並且那廣告上,花紅葉綠,必定畫上一個時裝美人。他心裏想道:「東洋老賣藥的廣告法子,總算中國人學到了,不料陰間裏更快。這文明騙子,卻一直地到了出版界了。」

  (言之慨然)

  他一面呷茶,一面閑看,只見對面走來一個長袍馬褂的少年,手裏卻拿著洋傘柄一般的手杖。看那面孔,好像他同學辛世茅。正想起來招呼,那人早看見了,便跑了過來笑道:「這不是密斯脫迷嗎?怎麼來了?」

  他看見確是世茅,便也站起來歡迎笑道:「辛兄,正是我。」

  那人一面笑,一面伸過一隻手來,握著他的手搖了兩搖,說道:「久違久違,是今日才來呢,還是來了好久呢?」

  他道:「才到的。這兩位,便是傳案的。」

  這時,那兩人早站起來了。世茅對他兩人一望,說道:「我這位朋友,是什麼案?」

  兩人道:「沒有案子,是陽壽告終了。」

  世茅道:「傳票呢?」

  有一個人便連忙遞上,世茅接了過來,嚇的一聲,撕個稀爛,便對那兩人道:「請你對貴上說,就說是我的朋友,我已經放了他了。」

  那兩個人唯唯地答應了幾個是。世茅在腰裏順手掏一個銀角子,往桌上一丟,對二人道:「茶賬我還了,有勞二位。」

  說著,他便走。他也不知道世茅是什麼樣神人,只好跟著他走。

  走出了茶樓,辛世茅便問他道:「現在迷兄的身子,終算恢復自由了,還是回去呢,還是在此遊歷遊歷?」

  他道:「這陰間裏是容易到的嗎?既然來了,我自然是要觀光的。但是我要請教,老兄是什麼魔力,怎麼閻王的傳票,你都可以隨便發付哩?」

  辛世茅一笑,說道:「這算什麼!回頭我再和你說吧。」

  便在路上喊了兩部黃包車,一陣拉到一家旅館門口,他抬頭一望,卻是「世界旅館」四個字,下了車,進了旅館,世茅便給他開了一個房間,對他說道:「我現在還要到公署裏去辦事,有話遲一刻再說吧。你要悶得慌,可以看看報,切莫要一個人出去瞎撞。」

  說畢,回身就走。他攔住他道:「你到底要告訴我在哪個公署裏啊,倘然我有事,在哪兒找你呢?」

  世茅笑道:「可是我忘懷了,你要找我,就是主戰軍參謀部吧。」

  說著,便行個禮走了。他好生詫異,心裏想道:「且不管他,既來之,則安之,我還是探探風俗吧。」

  這個當兒,正有一個賣報的孩子過來,他就不問好歹,大報小報,給他買了一二十份,就中有個地府《新聞報》《酆都日報》,都有五大張,他便先把《新聞報》打開一看,那電報要聞,無非是登的陰間鬼抄糟的一些事,他只隨便一看,他最留心的就是附張,便將各報的附張先扯出來一看,說也奇怪,不管什麼報,卻都有新聞的小說,那上頭什麼夫妻吵嘴呀、家庭析疑呀,都把他編為小說來登,無論如何。那題目卻編得奇奇怪怪,格外注人的眼簾,實在呢,哪有這麼多巧新聞,無非是投稿家的筆尖萬能罷了。卻還有樁事,比陽間不同,他附張裏面,卻不是純粹的文藝品,每欄後面,必夾著一段廣告。(妙想天開。想不久,上海也要實行的哩。)那廣告十條倒有九條是書店裏的,鋪張揚厲,那法螺吹得是不消說了,他就中看了一條,倒反復沉吟了三四次,說道:「奇怪,怎麼就能這樣珠聯璧合呢?」

  原來那登的是預告出版一本小說《絕後錄》。(這樣牛皮,陽間人卻不敢吹。)上面標名是王羲之題簽,王維畫封面,編輯人便是孔仲尼、莊周、屈平、宋玉、賈誼、司馬相如、楊雄、司馬遷、班固、陳壽、庾信、陶淵明、韓愈、杜甫、施耐庵、王實甫、關漢卿、羅貫中、曹雪芹,呵呵呀,上下幾千年,這一班經史子集、小說傳奇的作家,應有盡有,真可以說得絕後了。他當時看了,心裏就有好些不相信,想道:「別人罷了,我這位夫子,他是述而不作的人,怎麼也作起小說來了呢?啊,這個經理人,魔力卻也不小,他就搜羅古今,能夠邀請這麼多名人,怕也是個大角角哩。」

  一面想一面看,只見那附張後幅,有一個碗口大的豔字,寫得龍飛鳳舞,非常遒勁,他想道:「陽間裏賣香煙的,有一個烤字的廣告,就弄出什麼孝呀、義呀,這種不可思的廣告名詞,現在這兒居然也有了。這效仿的手段,中國人實在是特色。但是這豔字的範圍很廣,這想必又是哪個舞臺,要唱連台三四十本戲的海報了。我倒要瞧瞧,看他說些什麼。」

  他往下一瞧,不覺噗哧一笑,原來並不是海報,是酆都書館新出版的一部書。他想道:「這一班無知識的蠢牛,總只曉得貪便宜,走順水船。你也想想,這紙燈籠是久蒙得住的嗎?咳,外國人事事講究裏子,中國人卻事事講究面子,一直到陰曹,不信比陽間還狠哩(就是陽間反以為無以復加了)。」

  他一個人,自思自歎地正在納悶,忽聽得隔壁房裏一個人喊道:「三哥,你瞧,今天這報上的時評,是一篇小說哩。」

  他聽了奇怪道:「怎麼,時評都好作小說嗎,我倒要瞧瞧。」

  便把各報重新一翻,果然那《新聞報》上有一篇,是陸九淵的手筆,題目《五倫不滅》,內容卻句句是罵的朱夫子。因他朱豬音同,硬鋪著朱夫子的名字叫豬九戒。差不多「你媽」「你姐」,都要罵上了。正是:

  口誅楊墨皆因黨
  眼見聖賢不盡真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